陈镇站在人群里,看着吴长水他们被疯狂的人群冲击,正当场面面临失控之际,人群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汽车喇叭声,但围观的人群好像没听见,一点让开的意思也没有。
人都这样,当愤怒的气氛在空气中扩散时,周围无关的人亦会受到强烈的影响,被同化了般置身于发出愤怒的当事人一样的心境,一点点一点点的怨气、怒气扭成了一股力量,有了足够做出对抗举动的思想支撑,于是人群才有敢于不理会外界干扰的底气。
陈镇退至一处高地,看到被人群挡在外面的有五辆车,前面两台半新的捷达,后面是两辆警式吉普,最后一辆是草绿色的军用喀斯车。
见前面的车按了几声喇叭,人群似乎丝毫没有让开的架势,警用吉普车上下来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警察,小跑到第一台车前,里面的人摇下车窗,两人嘀咕几句,那位中年警察向后面的车招了招手,吉普车里所有的警察和军车上的武警全部从车里走下来,在路边排好整齐的队伍,准备往人群里推进。
中年警察掏出佩枪朝天放了三枪,震天的枪声响彻天空,喧闹的人群被突然的三声巨响镇住,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附近的人四处散开,影响其他的人跟着莫名其妙的往两边退,吵吵嚷嚷的声音一下子小了很多。
中年警察从后面的人手里接过扩音喇叭,朝着人群大声喊话:“乡亲们,请不要堵住大门,县委吴书记和吕县长已经来了,请让他们的车进去,这样才能帮大家解决问题。”说完见机对两边的人一挥手,警察和武警手牵手站成队形往里挤,从人群中辟开一条道,捷达车轻轰两声油门,所有车跟着缓缓的驶进乡政府大院。
陈镇站在高地看得真切,第一辆捷达车挂着南G80001的牌照,第二辆挂着南G80002牌照,陈镇知道这两辆车里坐的分别是吴天明H县长吕开顺,他还是第一次有机会这么近距离的看到吴天明,打心里想仔细观察一番吴天明什么样,立马提起心眼,集中全部注意力放在大门口。
政府外面增加的警力控制住场面,人群被牢牢的钳制在大门外,不一会儿,杨松、吴长水等乡政府干部陪着吴天明、吕开顺一干人等出现在大门口。
吴长水叫人搬了把椅子,吴天明拿着扩音喇叭站了上去,这样使得他如鹤立鸡群,高高的面对眼前黑压压的一片人头。
陈镇仔细打量吴天明,只见他身高差不多有一米八,身材槐梧,面孔白晰,浓眉大眼,长相斯文,眉头撮起时显露出一股狠劲。他拿起扩音器“喂喂喂”的试了试音效,用浑厚的声音对着围起的人群喊话:
“乡亲们,请大家静一静,听我说几句,大家不要围挤在这里,天寒地冻的很容易感冒,而且人多容易发生事故,我相信这不是你们想要的结果,你们的家人在大坪煤矿遇难,县委县政府也感到很难过,事后政府已经主导与矿方协商好赔偿方案,未想到煤矿老板跑路,今天我和吕县长下来,一定会帮大家解决好问题,让大家满意。如果大家还相信政府,就请各位一户选两个代表到会议室,跟我们坐下来一起商量解决问题,其他人员请回家去,不要在这里挨冻。”
吴天明的声音很响亮,向人群传播去很远,语气抑扬顿挫,带着诚挚的音调,富有感染力。
人群里先是一阵沉寂,接着慢慢有人相互小声商讨对策,妇女们知道有大官来了,约好似的哭天抢地、伤心欲绝的哭开,一时间街道上的哭声一波接着一波,变成了凄沥悲惨的哭诉。
吴天明把喇叭交给吕开顺,让他也讲两句,吕开顺拿起话筒喊道:“乡亲民,在场的所有人都是为了解决问题而来,如果大家不配合政府,再这么闹下去也解决不了问题,刚才吴书记已经讲了,发生这样的事故县里也很难过,我们政府和大家一样的心情,只有尽快解决好问题,才是对遇难者、对自已家庭最好的安慰,如果大家认同我们意见的话,就请大家尽快选出代表,到里面开会,请吴乡长负责安排接待,大家说好不好?”
人群里议论声渐渐大起来,嚎哭声降格成为缀泣,一个中年人举起手,作势向众人压了压,等到人群安静下来,他越过人群,走到前排,对一众干部朗声说起:
“各位领导,我们这也是没办法,眼看着快过年了,出事的都是家里的顶梁柱,给各个家庭带来的不仅是失去亲人的伤痛,还有无法面对的艰难生活困境。所以请你们要理解群众的难处和焦急心理,如果不是逼得没办法,我们谁愿意在这么寒冷的天里做出这么艰难的事情,请领导们一定要想方设法处理好这件事,体谅人们群众的困苦。”
吴天明慢慢看过人群,语气坚定,吐字清晰的说道:“请大家放心,今天不解决好问题,不让大家满意,我和吕县长坚决不回县里。”
中年人听吴天明说得铿铿有力,环顾四周,在场的所有人都用期待的目光注视着他,他冷静一会,朗声说道:“乡亲们,这事只有靠政府才能帮我们解决,否则我们也不会来这里受冻,既然县里领导表了态,那么我选择相信政府,如果大家跟我想的一样,就请各家各派两个代表到里面去开会商量。其他的人回家去等消息,再怎么样政府是跑不了的。”
中年人这么一说,其他的人开始嘀咕,大家围在这里的目的就是希望引起政府重视,出面组织解决问题,如今目的已差不多达成,再僵在这里也于事无补。
不久,家属们已经基本统一了意见,各家能做主的几人拢在一起,快速推选出代表。
吴天明他们见家属已经选好代表,招呼吴长水把他们引进会议室,随即,一众干部拥着他先进了院子。
大门外的人见没什么激烈事态发生,天寒地冻的也没了看戏的心情,再呆下去也是泛味,还不如回家烤烤火。
人一旦少了兴致,放弃起来很快,除了有些家属仍有意等在外面探消息外,其他无关人等慢慢散了,不大一会儿,刚才还熙熙嚷嚷的街道变得冷冷清清,只有寥寥数人无所事事的搓着双手站在路边聊天。
陈镇这次清楚的看到了吴天明,苦于没有机会接近,当然这种念头也只是想想而已,就算接近了也没什么意义。他冷眼看着乡政府大院,心中满怀惆怅,脑海里不知道想着什么,盯了好一会儿,想想打算离开。
“陈镇,看什么呢,还没回家吗?”后面传来一声清脆的声音,陈镇回过头,只见吴丽正一脸惊喜又显得有些意外的站在他身后。
陈镇也有点意外的看着她:“噢,没什么,正准备回去,刚才看到很多人围在这里,所以停下来瞧热闹,你呢,刚到乡里吗?”
吴丽微笑着说:“没有,我早到了,只是看到很多人围在院子外,进不去,只好到一个朋友家店里歇了会,现在见人都散得差不多,所以赶着回家,妈妈肯定等急了,唉,没办法。今天她肯定够呛的,那有见过这阵势,这么多人一下子把院子包围,爸爸又要处理事情,一个人在家担心死了,还不知道我爸今晚要忙到什么时候,估计不会轻松。”
吴丽的声音如一缕春风般柔软动听,陈镇和她说话,心里的压抑仿佛被驱走了不少,好温柔的一个女子,陈镇心道,见她脸上浮起阵阵担忧,便放轻嗓子安慰:“你也不必担心,县里领导都来了,你爸的压力应该会小很多,再加上村民们都已回去,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大事,既然有县领导过问此事,我相信会得到圆满处理,到时你爸爸就可以早点回家去。”
听了陈镇的安慰,吴丽一下子变得轻松许多,笑着说:“听你这么一说我也宽心了,不过今天有县里领导在,我爸一时半会也脱不开身,还好有我回来,否则我妈又得孤零零的一个人呆在家里。”
陈镇有点奇怪:“哦,等事情处理完了,县里领导还不得马上回去,到时你爸不是就可以回家了吗?”
吴丽感叹的说:“那有那么快啊,你不知道,这个时候县里领导还在,晚上一般是不会回去的,你想啊,处理完事情,乡里安排吃饭,他们吃饭可不是一会半会就能吃完,喝着吃着要到大半夜,然后安排些娱乐活动服务好领导,完了还不得住在乡里,明早才回去,以前一直都是这样,只是你不知道而已,我见多了。”
“噢,原来是这样,我那能知道,外面太冷,你早点回去陪你妈吧,我也要走了,否则天黑前到不了家。”听完吴丽的话,陈镇心里释然,见天色不早了,忙向她道别。
吴丽也着急回家,愉快的和陈镇说再见,施施然向政府大院走去,陈镇看着她进了院子,才转身离去。
陈镇回到陈家村的时候,天色已晚,有些人家已经亮起了电灯,爷爷奶奶正坐在灶火边等他回家吃饭,陈镇进了屋,欢快的叫了声爷爷奶奶,等得心急的两位老人见他进来,高兴地招呼他放好包出来吃饭。
陈镇和爷爷奶奶围坐在火坑旁一边吃饭一边说着话,一家人开开心心的有说有笑,陈镇不时看着两位慈祥的老人,心里觉得特别温暖,很感动。
无论在外面遇到多大的挫折,家永远是恢复力量的港湾。
陈镇陪着爷爷奶奶说了很久的话,才回自已的房间,和衣躺在床上,思索着今晚的行动。回来的路上陈镇已经想好了,平时自已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接触吴天明,而这次是个绝好机会,他决定抓住时机好好察探一下吴天明,通过侦察他今晚的行踪,或许会有一些发现。
晚上十点多,等爷爷奶奶睡好,陈镇把事先备好的安全绳、夜行衣、窃听器、录音笔、傻瓜相机等设备一一装进双肩背包,再在外面穿了件厚冬衣,完美的遮出了背后的背包。
他蹑手蹑脚的出了屋子,走出很远才打开电筒。
乡下的人睡得早,山村外面已没有一丝光亮,寒冷的天气使得旷野外雾蒙蒙的,黑暗笼罩着四野,电光在雾气里显得晦暗不明,好在陈镇眼力超乎寻常,在雾气重重的黑暗中仍能走得稳当。
走完一半的路程,正好要经过大坪煤矿外的马路,陈镇朝矿区望去,见矿区一片沉寂,平日里机器轰鸣、人声鼎沸的矿区息息无静,远处屋檐下的几盏路灯在黑暗中发出浑黄的亮光,时明时暗,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算算时间,在往常,此时正是矿工们下晚班的时间,那时矿区一片灯火通明,劳累一天的工人们成片在嬉笑打闹,而此刻,黑幽幽的井洞口一片死寂,像极了正张嘴吞噬黑暗的怪物。
看着昔日繁忙的煤矿,陈镇心里感慨万千,脚下的步子丝毫没有放松,正要快步经过煤矿大门,忽然,一阵阴冷的北风从大门里吹出来,冷得陈镇打了个寒颤,但见这股不同随常的冷风中还夹杂着丝丝呜咽的泣声,空寂黑暗的山谷里倏然充满恐怖的气氛。
陈镇一脸冷然的看向大门内,矿区的那眼矿井口上的灯不知什么时候亮了,晦暗的灯光下人影绰绰,十几个矿工从井洞里走了出来,动作木然,排着队走向平时洗澡换衣服的房子,附近的灯似乎都被不知不觉的拉亮,但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只有呜呜的风啸声,一波接一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