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尹落坐着军车来到了第五军医院。走进这充满死亡气息的地方，尹落的心一直悬吊在半空里。她疾步跟着佟鹤锦的侍从一直向内走着，眼见着那些过往的伤病，又忍不住哀伤。原来战争的残酷，远出于她的想象。
直到走到那间特护病房外，侍从才说：“小姐，您自己进去吧。”
她目送着侍从离去，站在那扇木门前，只和他隔了一道门板。她却忽然没有了勇气。以前，隔着那么多人，隔着那么多的恩怨。她都敢走到他的身前。只是现在，她由衷地恐惧，她不知，他们隔着的，是生，还是死。
泪水已经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强行压制着悲痛的情绪，然后，鼓足勇气，打开了那道门。
夕阳的余晖照在他的身上，泛出金灿灿的光芒来。他本来惨白的面色此刻在阳光下也显得微微红润。他抿着唇，闭着暗眸，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睡得如此安详，以至于她不忍心惊动他。
她站在他的床前。忆起往昔来，他们本来相爱，却总要隔着千山万水，烽火硝烟，恩怨情仇。而如今，她终于可以摒弃这一切时，他却不省人事了。
她落寞悲哀，没有什么比这更让她绝望。她倾身向前，仔仔细细端详着他越发消瘦的面容，憔悴不堪地惹人心疼。她不自觉抚上他紧蹙的眉峰，低声唤道：“鹤锦，我来了，我来晚了。”
然后便是捂着唇角压抑哭泣着。她不知道，他能不能醒过来。她怨恨老天，为何总要如此折磨他们。她想起平日来，他总是一副喜笑颜开的样子。不论开心与否，总要将笑容挂在脸上。那笑容若三月里的春天，暖意洋洋。她喜欢那样的笑容，虽然有时斜肆，有时轻浮，但是多数时候，却是充满了真诚和力量。她喜欢他带给自己的力量，如果没有那样的力量，她又怎能挺过大病初愈时的苦痛。
只是，这笑容的背后，又有多少的无奈和辛酸。她想起母亲给她讲的前程往事，想起新月说起他们兄妹幼时的故事，想起他所有的郁不得志，所有的情非得已。她这一刻，才真的明白了他。他不是多情或者无情，是因为他缺乏温暖，所以才肆意地从女子身上寻求温暖。他也不是玩世不恭，是母亲根本不给他一展宏图的机遇。所以，他只能那样卑微地苟活在勾心斗角的名利场里，明明心思苦痛，却要装作无比开心。这样的伪装，真的会很累吧。
她慢慢抚平了他皱起的眉头，淡淡悠悠地说着：“鹤锦，你终于不用这样痛苦的伪装了。所以，你该放下所有的悲愁，好好歇息。”
她自言自语着，眼眸又落在了他紧紧抿在一起的薄唇上。心里不由又想起，原来，自己以为他很是薄情。为了声望地位抛弃了自己。可是终究是自己错了。他可以为自己断然拒绝白雨珊，还中了她父亲精心设下的埋伏。如今躺在这里，生死未卜。一个连性命都肯为自己舍弃的人，又何谈为了名利抛弃自己。她慢慢地光望着那菲薄的唇，夕阳下，那唇色接近于蜜色，让人忍不住想要好好品尝。
于是，她慢慢俯身下去，阖上眼眸，就像他亲吻自己的样子一般，去寻到他冰冷干裂的唇，慢慢吻上。
她用舌尖仔细品尝着他唇间每一分的地方，却发现都是那样苦涩。她吻了一会，突然觉得唇间慢慢打开来，诱惑着她继续前进。可惜，她却没有勇气去惊扰他的睡眠，终于抬起身来。
她望向他时，却见他居然睁着眼睛一直含情脉脉地瞧着自己。那眼神温柔似水，能将人溺毙一般。她惊呼出声，不知是喜是忧：“你醒了？”
他用极低的声音说着：“方才，我在和阎罗王下棋，他突然说，你先回去吧。你心爱的人来看望你了，改日再来吧。我便回来了。”
她听后破涕为笑，娇嫃道：“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
他也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只是那笑容却牵扯到了他的伤口，他感到撕心裂肺地巨疼，却还是强忍着，保持着笑容说：“什么时候也要豁达一笑，就算要死，也要笑着死。”
她突然紧张，微微呵斥着：“说什么死不死的。再说我可不理你了。”说着就用手肘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胸口。他却再也忍不住了。本来保持笑容，他的伤口就疼的要命，现在她无意一碰，他便疼的直面容变色。
“怎么了？”她彻底慌乱起来，起身就要冲出去寻找大夫。他却一把拽住她的衣袖，忍了很久，等到疼劲过了，才勉强说：“我这还没有到死的程度呢？不过你再碰几下，我大概真的要死了。”
他又一次逗笑了她。她一会哭泣，一会欢笑的。看在他的眼里，却是真真可爱极了。她有些愧疚地说：“都怪我，我真不该提出那样无礼的要求来。”
他释然笑着：“怪你什么？难道你真想要我做一个被人指责背脊的将军啊！”
她却一时语结，只有她知道，是母亲一手策划了今日的所有。如果不是母亲，又怎会有佟鹤锦这么些年的身轻言微。她低下头，挽住他干瘦的手掌说：“都是我不好，总之是我不好。”
他听得出来，她是带自己的母亲再和自己道歉。可是，她又何错之有。她不过和自己一样，都是这惊涛骇浪中的一粒沙子。随着波涛而涌动，哪里有自己选择的权力。他反手握住她的手，不似以往的有力，却同样让人安心。他温柔凝睇着：“落落，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你瞧，老天不是把你送到我面前了。以前，我们隔着千山万水，烽火连天。可是现在，我们却能在一起独处。这样的时光该是多美好，我只愿这时光静好。”
她看着他，无声慢慢笑起，那笑容里带着久违的幸福，荡漾着，直到充斥在这室内的每一个角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