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晋之际,从八王之乱到永嘉之乱,再到王敦、苏峻之乱,不仅中原遭受了战火荼毒,南方也饱受战争频仍之苦,因而人民流离失所,成为地方稳定的一大隐患。东晋朝廷虽在各地设置了侨置州郡,但奈何流民太多,不能一一安置。这些流民没有着落,能够在饥饿和恐惧之中生存下来,已然不易。庐山这里因慧远的慷慨聚集了不少流民,每天能领一碗稀粥已经是一种幸福。但慧远终究是佛门中人,不是地方官员,流民问题不是一个莲社可以解决得了的,这个棘手问题最近让慧远感到困惑。
智然带桓玄三人到了莲社,此处背靠石壁,高大林木,草庐前有一片池子,原本种了莲花,只是这个季节没有开花。桓玄三人迫不及待想一睹慧远风采,但这时恰好是施粥时辰,慧远也在帮忙。莲社聚集了不少人,大多拖家带口,衣衫褴褛,面有菜色,得到智然师父的同意,桓玄三人也前去帮忙。在荆州,由于桓冲政事军务繁忙,桓家的家务大多是桓嗣在打理,桓玄也经常跟着桓嗣去赈济难民,因而虽是贵族公子,却因有良好的家风,为人也颇为热心。陶渊明自身便是贫苦人家,对于流民也心生同情。智然手指着不远处的一个胖和尚,对桓玄三人说道:“那就是慧远师父。”三人看去,慧远师父正在安慰一身乞丐样貌的少年,那少年啃着馒头,也不说话,显得有些倔强。慧远师父看见了桓玄三人,笑了笑,走了过来,说道:“三位小施主干活干得不错,你们也还没吃饭吧?”说着便让小和尚盛了三大碗稀粥,又拿了几个馒头给他们。对于桓玄来说,这些东西平时吃的很少,但今天确实有些饿了,便一边答谢一边啃着馒头。
这慧远和尚快到五十的年纪,身材有些矮胖,两缕长长的胡须,满脸的笑容,与人亲近。桓玄道:“慧远师父,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桓灵宝,两年多以前在荆州上明寺我们见过。”慧远笑道:“你是小灵宝?呀,两年多没见都长这么高了,你叔父还好吗?”慧远和尚自然是记得这桓灵宝的,当年在荆州得到桓冲的盛情款待,而当时调皮的灵宝也颇讨慧远喜欢。“都好,皇帝陛下召我叔父入京,现在大概快到京城了”,桓玄答到,又向慧远介绍了陶渊明和冯该。慧远不经意间对陶渊明打量了一番,心想这少年虽外表儒雅,但内心似有波澜,不知什么时候会爆发。而陶渊明很好奇的是这和尚究竟有什么本事。只是此时众人都在忙碌,未能讨教。
桓玄见刚才那乞丐少年甚是奇怪,便径直走过去问候。近前一看,那少年与自己年岁相差无几,虽是乞丐装扮,脸上也是干泥,却仍然可见其俊美模样。桓玄问道:”小兄台,你一个人吗?“那少年冷眼看着桓玄,回道:“关你什么事。”桓玄很是尴尬,但又厚着脸皮说道:“我看兄台虽衣衫不整,却依然光彩夺目呀。”原来桓玄料想这少年是女儿家,因而故意拿她说笑。那少年确实本是个女子,前不久慧远及其弟子出远门游方,在建康城外见其遭人欺负,知其无家可归,便把她带回了庐山,慧远和尚知道是女儿家,只是装糊涂而已。“你叫什么?”桓玄又道,“我叫桓灵宝,我还有两个朋友在那边,你可以和我们一起玩啊。”那小乞丐道:“没兴趣。”说完就走了。桓玄叹叹气,回头去找慧远等人。
佛教自天竺传入华夏已有数百年,信佛之人逐渐增多,但一直没有完整的戒律规范僧尼活动,因而沙门秽行时有发生,慧远尊师道安在襄阳时,身边围绕了一批僧侣,为规范行为,道安制定了佛门戒律。慧远到庐山后,也把这套戒律沿袭了下来。这也是莲社在当地颇有影响的一个重要原因。
“师父,有三位施主求见。”智然进屋来向慧远通报。
“是什么人呐?”
“他们自称是抱朴子徒孙,孙泰门下。“
“原来是抱朴子先生的门徒,有请。”
又对桓玄三人说:“你们三个也留下,听听道教中人有何见教。”
桓玄三人自是乐意。
不一会,智然领了三个年轻人进来。看那三人打扮,便知是出身中等士族。果然,那年纪最大的叫孙恩,今年二十四岁,本是琅琊人,祖上是八王之乱时赵王司马伦的首席谋士孙秀。永嘉之乱时,其先辈也南下来到江东钱塘,其叔父孙泰拜入天师道的首领杜子恭门下,杜子恭死后,孙泰便成了江东道教的领袖。跟着孙恩的两个年轻人,一个叫卢循,十六岁,本籍涿县,是东汉大儒卢植之后。另一个叫徐道覆,十九岁,乃是钱塘县本地人。这三家往来亲密,因而这三人也成了好朋友。这次这三人是受孙泰所托,特来向慧远求教。这三人中,孙恩看样子颇为冷酷,寡言少语,卢循则稚气未脱,那徐道覆倒是一副书生模样,温文儒雅。
众人一番礼节之后,围坐在一起。慧远道:“灵秀,你可知你祖师爷抱朴子先生现在身体如何?”灵秀是孙恩的字。孙恩道:“祖师爷身子骨倒是硬朗,深居简出,我等也难得见上一面。”慧远又道:“听闻抱朴子先生今年将满百岁,难得难得。当年我本打算南下往罗浮山修行,与抱朴子先生昼夜论学,却不想留在了这庐山,事事难两全呐。”徐道覆道:“我师祖也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大师,虽说大师与我师祖分属佛道,也从未谋面,却是神交已久,令我等后生折叹。”慧远道:“葛先生的书写得如何了?”慧远所说的葛先生,即葛洪,也就是抱朴子。葛洪字稚川,本是丹阳郡句容人,葛洪少时家境贫寒,以砍柴换来纸笔,邻里都笑称其为“抱朴之士”,后来葛洪便自称抱朴子。葛洪祖上便信奉天师道,少时得当时的天师道道长郑隐指导,道术日长,葛洪曾因平乱有功,被封为关内侯,但两晋之际,葛洪先是自求外放,后随即辞官不做,隐居于岭南罗浮山,专研医术和炼丹。天师道于东汉时创立,因弟子入教需交五斗米,因而也被称之为五斗米道,汉末三国时天师道人张鲁曾在汉中建立政权。晋室南渡以后,江东的天师道也逐渐发展壮大,许多世家大族也信奉和资助了天师道。葛洪虽人在岭南,但由于其在天师道中的无上地位,各地的天师道都奉其为祖师。徐道覆道:“祖师爷的书前不久刚完成,弟子们日夜赶抄,分送到各地,师祖爷也特地让我们带来一册给大师。”说着便从包袱里取出一册书,封面上写着“抱朴子”三个大字。
慧远接过书,道:“葛先生竟还念着贫僧,上次与他通信已是两年前了。”徐道覆道:“祖师爷说,大师若对他的文章有什么看法,一定要趁早给他送信,祖师爷恐怕不久将要驾鹤西去了。”慧远十分唏嘘。慧远转头对陶渊明道:“元亮,我想你对道教的学问也颇有兴趣,若能与抱朴子先生促膝而谈,必定获益匪浅。”陶渊明道:“我也听说过葛先生的事迹,葛先生年事已高,但其众弟子分处各地,像灵秀、元龙、道覆三位兄台便是其中翘楚,今日有缘相见,在下深感荣幸。”徐道覆道:“我看元亮兄才是人中翘楚,谈吐不凡。”,然后又对桓玄说道:“桓兄弟可是出自谯国桓氏?”桓玄不想炫耀门楣,只是答了一声是。卢循虽也是天师道的弟子,但天性顽劣,平时喜欢舞刀弄棍,这时有些坐不住了,他和大该早已观察起了对方,心想出去比试比试,慧远看出了二人心思,说道:“元龙大该,看你二人早不耐烦了,何不出去比划比划?”慧远虽是出家人,早年间北方大乱,为了防身不得已学了些武术,平时也训练莲社弟子习武。卢循和冯该腾地跳起,齐声说道:“正有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