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然对这个新县令雷厉风行的办事作风显然还不太适应,所以当萧哲手下的护卫来请的时候,倒显得有些局促。在面对齐思改等人时候的镇定也消失了,因为他现在还摸不清萧哲的想法。
以前的县令刚来柳城的时候,大都是自信满满的样子,对他们这几个县衙里的老人并不在乎,所以很快就受不了来自各方的阻力,灰溜溜地落荒而逃。但是赵然很清楚,这个萧哲不一样,起码到现在为止,他对谁都是客客气气的,也没有透露接下来会有什么动作,只是按部就班地了解资料,好像来柳城只不过是做个太平县令。
赵然参加过进士科的考试,也算是秀才,只不过没有太好的成绩,后来找人托关系才做了一个主簿。赵家在柳城县也算得上是望族,然而赵然已经故去的父亲却是一个十足的败家子,弄得家道中落,也连累了赵然。
如今他已是孤家寡人一个,二十好几的人也没有娶亲,整日就呆在县衙里和王平等人厮混,再不然就是窝在家里品读诗文,一时之间外面也是流言四起。只不过赵然可谓是一心只读圣贤书,对家中一些亲戚的劝告是左耳进右耳出。
来到县衙议事房的时候,萧哲已经等候多时。
赵然连忙上前致歉,萧哲站起身来摆摆手,笑道:“赵主簿不必如此。今日本是假期,说起来还是我耽误了你的时间。只是柳城如今百废待兴,我也只好请你过来。”
赵然道:“不知道大人找我来,需要我做什么事?只要赵某能办到的,定然会全力以赴。”
萧哲道:“赵主簿,有你这句话我可放心多了,如果没有你们的援手,我在这柳城县可就真是寸步难行了。”
赵然注视着对方的眼神,能够感受到他的真诚,心中不禁有些唏嘘。不管萧哲和安禄山的关系怎样,就冲他如今这番谦逊的态度,自己也不能太过敷衍了事。于是拱手道:“大人您太客气了。想必今天大人叫我过来,是要查看一下柳城以前的卷宗吧?”
萧哲点点头,道:“正是如此。”
“大人请随我来。”赵然头前带路,两人一先一后向隔壁库房行去。
库房里面很宽敞,只有外边房子的一个墙角堆着一些粮食,再往里走,便是堆放各种卷宗的房间。在赵然的指引下,萧哲一项一项地查看过去。从户口登记册到赋税上缴记录,萧哲耐心地浏览着。
“赵主簿,怎么没有近两年的赋税收缴记录?”萧哲皱着眉头问道。
赵然微微苦笑,表情说不上是喜悦还是无奈,道:“因为柳城百姓的生活过于贫苦,所以朝廷已经免了三年的赋税。”
“原来如此”,萧哲点头,又道:“既然如此,那这两年百姓的生活有没有好转一些?”
“这个,小的也不太清楚,只有齐大人才知晓民生方面的情况。”赵然犹豫道。
看他一副语焉不详的模样,萧哲知道他肯定了解一些事情,但是因为某些方面的考虑才不肯对自己明言。当下也不点破,继续翻阅着卷宗。
其实又何必他说,萧哲这一路所见已经能够说明很多问题了。
沿途土地荒废,百姓不勤耕种,处处都是死气沉沉的模样,一如这七月的天气,沉闷得让人有些窒息的感觉。尤其是来到柳城县中,看到百姓们那种呆滞的表情,萧哲心中又怎么会不觉得疼痛。
那种凝滞的眼神,他在后世的电视上已经见过很多,大都是穷山沟里对生活无望的农民。呆坐在自家的门槛上,晒着爆裂的阳光,如同等死一般消耗着自己的生命。
然而他们在逐渐被主流社会所遗忘,在穷山沟里过着日复一日贫穷无望的生活。
如果柳城县也是这样,如果下一代依然被这一片狭窄的天空所束缚,那么自己来到此地又有什么意义?什么安禄山的考验,什么世俗人的谈论,这一切,在一个已经深深陷入泥潭的现实面前,是那样无力而飘渺。
在看到人均粮食产量和人均收入的统计后,那一行行有些触目惊心的数字让萧哲简直不敢再继续看下去。
去年,人均粮食产量才2斗!
在询问过赵然后,萧哲才明白,如果换算成现代的计量方法,人均粮食产量才大概30多斤!而且去年还是收成比较好的年份,如果遇上灾年,连这个数字都达不到。
萧哲心下恻然,根本无法想象,如此低的粮食产量,柳城县的百姓是如何生活的,也难怪齐思改会说,如果没有朝廷的救济这里的百姓连生存都存在问题。可就这样一直靠朝廷的救济活下去么?那么自己又何必来此掺合这趟浑水?
柳城县的百姓主要种植小麦,食物也以面食为主。按照常理来说,这里日照充足,并不缺乏水源,应该很适合小麦的种植,怎么会产量如此之低?
这样一个疑问,久久盘旋在萧哲心中,挥之不去。
看到萧哲阴晴不定的神色,赵然心中也不是个滋味。他本以为萧哲今天叫他过来无非是走走过场,简单地了解一下情况,然后便会有各种各样的措施颁布下去,当然这些措施基本都难逃失败的命运。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面前的这个看起来还没有自己年长的青年,居然能够沉下心来翻阅这些枯燥的卷宗。
自己已经在这里蹉跎了好几年,原本那些雄心壮志都已被岁月所磨灭,只想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毫无疑问,萧哲的到来,让赵然沉寂很久的心弦有了一丝颤动。
“这是怎么回事?”萧哲指着自己手中的案宗问道。
赵然侧过身子望去,便已明白了他的意思。其实这些案宗都是他整理的,凭他的记忆力,不用看也知道里面记载着什么,摇头叹道:“大人,不瞒您说,已经有将近一年没有百姓到县衙来告过状了。”
“一年?!”萧哲冷冷道:“柳城这么太平?整整一年都没发生任何案件?”
赵然心中是清楚的,但是其中的关节,他还不想告诉萧哲,起码现在不想说。原因很简单,他不想得罪任何人。萧哲虽然看起来像个做正事的人,但是能力如何还不好说。假如他到时候把事情全搞砸了,一拍屁股走人,自己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在柳城这个小地方,站错了队伍,同样是很悲惨的事情。
萧哲见他一副不知情的模样,默不作声地将案宗放回原处,然后迈步向外走去。
赵然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息一声,跟着走了出去。
回到议事房中,让赵然在自己对面坐下,萧哲沉默了好一会儿,方开口说道:“赵然,你有心事?”
“大人何出此言?”赵然淡淡问道。
“柳城的穷,已经到了骨子里头。这些话,其实不用我说,想必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萧哲盯着赵然的眼睛,声音很冷。
萧哲的目光让赵然觉得很不舒服,那是一种带有压迫性的眼神,似乎能够透入他的心底,查看到他的想法。
但他依然坚持着沉默,在这个地方已经见过太多的风雨,他不得不让自己更加小心一些。
“即便你不说,我也会自己查出来,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柳城走到现在这个地步。赵然,我希望你能考虑清楚,有些时候一个小小的选择,能关系到你的一生!”萧哲掷地有声地说道。
从议事房出来的时候,赵然只觉得今天的太阳格外刺眼,晒在人身上,竟然泛起一阵大冬天才能感觉到的寒意。
萧哲同样不轻松,方才故意对赵然施压,是因为他觉得这个人或许能成为自己得力的助手。毕竟在柳城这个陌生的地方,没有一个熟悉本地情况的人帮衬,很多事情做起来会事倍功半。
这是一招险棋,如果赌赢了,那么很多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从他刚才的反应来看,萧哲敏锐地感觉到,柳城之所以会变成现在这种情况,绝对不会仅仅是因为饥荒和流匪。因为饥荒的原因本身就很离谱,百姓为什么会放着土地不去耕种?这里又不是沙漠地区,不存在无法种植的情况。
想到这里,萧哲提起桌上的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了四个大字。
引蛇出洞。
四个字力透纸背,隐隐露出几分似潜龙出渊一般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