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学馆真是太偏僻了,当初选址的人脑子肯定是坏了,找一个靠近村庄的地方多好,学生上下学又方便,非得选在山脚下。
天暗下来了,张群到井里打了水,到厨房做饭。这厨房很小,村民们已将新锅支上灶台了,墙角堆了满满一下柴火,足够他用半个月,看来里长想得很周全,连这个问题都给他提前解决了。
做饭很简单,淘了米放入锅中,加上井水,然后点火烧柴,不一会儿,水就开了,米的香味飘了出来。
只能煮点米粥喝了,目前条件仅限于此,慢慢来吧,有时间再开垦一块地,种点蔬菜瓜果之类,也好改善改善伙食。幸好自己在农村长大,这点苦他还能受了。
吃完饭,他到院子外面转了一会儿,四周黑漆漆的,只能看见远处村庄里闪出几点黄豆大的灯光,偶尔也能听到几声狗叫。离睡觉还早呢,往常这个时候城市里应该是最热闹的时候。看电影,逛超市,下馆子,人们在忙碌一天后,尽情地玩耍娱乐,驱散聚集在心中的压力。而此刻自己正置身于另一个安静的世界,没有汽车的喇叭响,没有广场舞的喧哗,当然也没有单位那些烦心的工作。
这是自己想要的世界吗?好像是也好像不是。不错,他是喜欢安静,喜欢下雨天待在屋里看书;他不太喜欢网络,不愿看到所有人都抱着手机痴迷;他也不喜欢单位里那些复杂的人际关系,不愿看到人们为了利益勾心斗角的算计。现在一切都安静下来了,可是他反而觉得心中空荡荡的。人就是这样,得到一样东西,同时也就意味着失去了另一样东西。
算了,不要再胡思乱想,还是准备一下明天的课程,毕竟现在是一名教书先生了,上课才是他的正道。
回到屋里点了油灯,他把运来的书籍又整理了一下,盘算着明天先讲什么,是不是要搞个仪式,初次见面给同学们留下好印象。
夜太安静了,这却让他睡不着觉,一个人翻来覆去总是感觉脑子里有东西在勾着他去思考。他想着抓紧鸡叫吧!天一亮就会忘记思考,开始新的工作。
想着想着,却又睡着了……
鸡并没有叫,是早晨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到了他的眼睛,这才醒了。
他已经没有了准确时间的概念,因为也不需要那么准确。在单位迟到几分钟领导就可能批评你一顿,所以吃饭都是掐着表看。现在好了,时间都是整头数,零头可以忽略不计。
只是凭直觉计算起床的时间,看看差不多了,就起身去洗漱,把昨天剩下的稀饭又热了热,喝了两大碗。
他走出睡觉的房间来到隔壁教室,里面的空间并不太大,前面是一张不大的桌子和一把椅子,这肯定是老师坐的。其他的地方都是一个个用泥巴堆起来的方形台子,上面用木板嵌上,几个同学围坐一个,算是课桌了。没有见到板凳,估计都是需要学生自己带来的。
教室的地面和墙面都打扫干净了,两侧的窗户也修整一新,只是这条件确实太简朴了。不过想来这乡间的学校都是如此,毕竟这是明朝,那时的经济和物质水平还相当有限。
几个小脑袋怯生生地探进来,脸上带着新奇的表情,稚嫩且憨厚,一看就是朴实的农村小孩。
张群知道是学生来了,连忙招呼他们。
“快进来吧!我就是你们的新老师。”
几个人带着羞涩的表情走进了教室,他们把自带的板凳放到课桌周围,然后排好队一个个走张群面前。
“先生好!”朝他鞠了一躬,然后退到一边,后面的一个继续鞠躬喊先生好,再退到一边,如此反复,等都行完礼了,又站成了一排。
这大概就是学生见老师的礼数,比现在的学生礼貌多了,张群的记忆里好像日本的学生见老师也是这么行礼。
“怎么就你们几个,还有其他人吗?”
“其他人马上就到。”有一个嘴比较快,回答了问题。
“你们先回到位子上,等其他同学都来了,我们再开课。”
几个人又回到自己的板凳上做好,耐心等待。
过了一会儿,其余的学生都陆陆续续到了,一律先向老师鞠躬行礼,然后退回座位。
人齐了,点了点一共二十一个,真是少得可怜,一个乡就这么点学生,也难怪文盲率那么高。
张群作了自我介绍,然后告诉学生以后这段时期将和他们待在一起。本来还想宣布一下课堂纪律的,一看全都坐得跟泥人似得,大气都不敢出,哪里还用担心有捣蛋的。封建社会尊师重道的传统是好的,但是都这么生硬教条,对启发学生思维并不是什么好事。
“你们怎么这么拘谨,放松一点!我比你们大不了几岁,把我当成大哥哥吧!”
第一次听到老师对学生如此说话,平常看惯了老学究刻板的脸,他手中的戒尺总让人提心吊胆,现如今换成了一个和蔼可亲的年轻人,这变化有点大,让学生们暂时有点不适应。
张群看了一下学生,都是十几岁模样,穿着粗布衣裳,大部分还打着补丁,不用说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好像营养都不是太好,一个个都偏瘦,而且皮肤也不像城里孩子那么白嫩,显得很粗糙,应该是经常风吹日晒干农活造成的。
开课第一件事当然是发书啦,张群让两个稍大点的学生帮他把箱子搬来。
“你们坐好了,现在我给你们发书。”
他把箱子打开,拿出里面的书,像给幼儿园小朋友发糖果似的,一本一本放到每个人面前。这些孩子眼中露出了惊诧的表情———种让张群怎么也捉摸不透的表情。书放在桌子上好一会儿了,但是居然没有一个人去碰,仿佛一碰就会破碎掉。
“不会吧!这本书就那么难看吗?以至于你们动都不想动它一下。”张群半开玩笑的说。
“先生,我可以去洗手吗?”有一个站起来问他。
“可以啊!这有什么不可以?去吧!”
张群摆了摆手,示意抓紧去。
“先生,我也要去洗手。”
“去吧!”
“先生……”
怎么都要去洗手,这什么毛病?干脆都让他们出去得了。
他站在门口,看到那些孩子从井里把水打上来,伸出一双双小手在水桶中使劲地搓着,有的洗完了就放在衣服上蹭,蹭了半天一看衣服上也有灰,干脆又去洗了一遍,然后使劲甩掉手上的水珠,放到阳光下等着自然晾干。
明白了,孩子们洗手仅仅是害怕手上的灰垢把这洁白的书弄脏了。
“你们也太仔细了吧!不就是一本书吗,翻开看就行了,没必要搞得那么麻烦。”
这下有大胆的孩子开始翻书了。不,翻这字眼不合适,应该是小心翼翼地打开,不敢发出一丝声响,里面似乎有神圣的东西,不容别人侵犯。那种专注而严肃的表情,好像并不是看书,而是在欣赏一件宝物。
“好了!同学们!现在把书合上,听我说话。”
大家把书合上,都看着张群。
“大家都说说今天开课第一天有什么感想?”
眼巴巴等了半天,没有一个发言,好像自己问的问题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这么冷场,搞得一点面子都没有。
对了,古代学生没有直接举手发言的,都是教书先生点名,差点把这茬给忘了。
“最后一排,靠南面窗户的那个同学,你来回答。”
扭扭捏捏站立起来,好像极不情愿的样子。
“把你的感想跟大家说说。没事,想到啥说啥。”
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启发你一下,你就说说,这次开课和以往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终于有所领悟,结结巴巴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我们……我们第一次有课本了。”
第一次有课本?这算什么感想。什么!第一次有课本……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第一次有课本,那就是说以前都没发过课本?”张群有点不可思议。
“是的,先生,以前从没发过课本。”
“一本都没有?”
“只有一套课本,在老先生手里。”
张群明白,老先生是指以前的老师。
“就一套书,那怎么授课?”
“老先生把要讲的内容提前让我们抄下来,然后同学之间再互相抄,所有抄下的内容必须会背,都背完了再进行下一章的内容。而且我们拿老先生书抄的时候,他规定必须先把手洗干净再翻书。”
一霎间,明白了学生们洗手的真实原由。
他让那个学生坐了下来。
“就一套书,这确实太少了,你们自己不能买书吗?”
没有人回答。
张群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是不是家里太穷,买不起书?”
他后悔不应该补充这一句,因为毕竟是十几岁的孩子,已经有了小小的虚荣心和自尊。
还是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甚至所有的同学把头低了下来,故意在回避他的目光。
终于有一个孩子站了起来,昂着头说道:“不是这样的,先生,是因为书太贵了。”
真是太有才了,仅仅用一句书太贵了就巧妙地转移和化解了同学的尴尬。贫穷和书贵其实是一个意思,两种表达方式。就像网上流行的一个笑话:夫妻俩结婚十年没有买得起房子,丈夫为了安慰妻子,说:“老婆,不是我们没有钱,是房子太贵了。”
张群要笑喷了,可是鼻子又一酸,眼泪快下来了。
“你叫什么名字?”
“先生,我叫梁锋。”
“你回答地真好,书确实太贵了,不买也罢,老师相信即使没有书你们也能学好。”
第一天的课上完了。
虽然并不累,但是张群却感觉很沉重,教育在这个地方可谓是一种稀缺资源,学生连书本都没有,竟然只靠着死记硬背学习,让人感叹之余,也不禁钦佩他们坚强的毅力。
他忽然间对这个地方有了好感,也产生了一种冲动,要在这小小的学馆中培养人才,把希望的种子播撒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