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莫忆转身离去后,厅堂里只剩下妇人与白少游二人,相顾无言。
过得片刻,终于有人打破了沉默。
“二姐,你这又是何苦?”
“少游,你也看到了。忆儿这孩子,侍亲至孝。我不如此,他又怎会答应。东方大哥说得对,这往日恩怨,切莫叫他知晓。要是被他知晓了,以他的心性,指不定做出什么来。”
“恩,”白少游点点头,大是赞同,说道,“除了二姐你,忆儿便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至亲。我决计不会让他出半点差错,此事二姐大可放心。倒是二姐你,要多注意身子。刚才那口血……”
“不碍事。适才那口血也只是稍微动用了灵力,无甚大碍。你也知道,我这身子也只能这么耗着。当初中了那噬魂蛊引得旧患复发,耽搁了拔蛊的最佳时段。如今这蛊毒早已入了魄轮,就算药王再生,也是无计可施了。拖得一时是一时吧!”
“二姐,不如还是让我一试。”白少游知道希望不大,却仍然有些不甘心。
“罢了,我要不应了你,让你知难而退,倒不能绝了你的念想。就姑且让你一试吧。”妇人说罢,缓缓伸开右掌。
白少游凝神看去,不禁大吃一惊。
只见掌间黑气翻腾,状如恶鬼,正张牙舞爪,穷凶极恶地吞噬着掌中密纹。
“二姐,那你左手?”白少游不敢细想,迫不及待地问道。
妇人苦笑着,摊开了左手。
“这!”白少游望着妇人的左手,难以置信。
那张手,苍白而平滑,掌中没有一丝黑气,却也看不见半点掌纹。
白少游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知道,当右手的掌纹也被黑气吞噬殆尽的那一天,便是二姐生命终结的一刻。
再看着那右掌上所剩无几的七条主线,在翻滚的黑气中若隐若现,白少游明白,这一天,应该不会太远。
白少游想了想,禁不住溢出一丝苦笑,那个早已模糊在记忆深处的人一下子变得鲜活了起来,“呵呵,想不到啊!你我之间这恩怨,恐怕要纠缠一辈子了!”
“少游,你也不要难过。生死有命,姐姐早就看开了。”妇人看到弟弟一语不发,痛苦万分的样子,忍不住劝慰起来。
“哈哈哈!”白少游忽然神色转喜,大笑起来,说道,“二姐你误会了。弟弟难过,是自责自己来晚了,害二姐你凭白受了这些年的苦。”
“少游,你是说……”妇人闻言,有些不敢相信。
“不错,二姐。”白少游看着妇人,肯定地点点头。
“这怎么可能!难道少游你……”妇人知道,如今这蛊毒已然深入骨髓,用药是再也起不到半点作用了,除非是以蛊攻蛊。只是这施蛊之术,苗疆之人向来都是密不外传。
“二姐,实不相瞒,当年为了寻访你和东方大哥的踪迹,我曾南下到过苗疆。”
“你是说,你到过雷山?”
“不是雷山,而是南苗千家洞。二姐你有所不知,那苗疆之地瘴气缭绕,毒虫怪蛭丛生,常人不得其法,很难深入腹地,所以不识其全貌。再者,那北苗雷山之人由于地理与中原相近,又长期活跃在中原地带,使得中原之人以为苗疆是铁板一块,且以雷山为尊,实则不然。那苗疆分为北苗和南苗,北苗寨广势大,共尊雷山,南苗地险人稀,同拜千家洞。南北对立,时有纷争。”
白少游说着,慢慢陷入了纷扰的思绪,尘封的记忆渐渐变得清晰,“那日我一路南下至黑水河,无意中施手救了一位外出受伤的南疆苗人。之后我与她说明来意,便随其一同前往苗疆深处。谁想,刚到千家洞,便遇上北苗之人作乱。我也就勉力助其一臂之力,一同趋敌。如此便与那千家洞结下了情谊。那千家洞能够以小敌大,在苗疆与雷山抗衡千年,皆因其洞中有一神虫,名曰金蚕王。此虫可解百蛊。我且将忆儿安顿妥当,便前往千家洞,想来他们定会看我这份薄面,出手相救。”
说罢,看着二姐眼中重新燃起了求生的欲望,白少游在心中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适才,他所言固然非虚,只是,于个中细节,他却只说了一半。
他没有说,当年这所救之人,乃是那南疆苗王之女,也没说这结下的情谊是那夫妻恩情,更没有说当年因为同心蛊一事,二人已然因爱生恨,老死不相往来。
这一去,白少游实在没有半点把握。
不过,他早已在心中打定主意,就算那里等待他的是刀山火海,他也决计不会退缩半步。
“此时最要紧的便是让这蛊毒不再恶化。”话音未落,只见白少游右手一翻,两块闪着紫光的符箓便出现在他掌心,“二姐,我先用这两道雷刹镇邪符,护住你七道魄轮,可暂保你一年性命无碍。往返苗疆,一年时间足矣。”
“紫阶!少游你……”妇人看着白少游掌中的紫光符箓,吃惊不小。
“小弟有幸于一年前突破。否则此时,也只能素手无策。”说话间,白少游已将两道灵符注入了妇人体内。
只这瞬间,妇人便大感神魂清明了不少,再看右手掌心,六道紫电正与中间黑气纠斗不休,隐隐有将其困缩一隅之势。
妇人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开始重新打量起自己的弟弟来,好似初次见面一般,过得半响,总算开怀地笑了出来:“呵呵呵……少游,想来父母在天之灵,看到你如今这般修为,也定能老怀安慰了。”
……
是夜,月明星稀,暖风轻拂。
莫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再望着一旁母亲连夜为自己收拾的包袱,莫忆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这几日到底是怎么了?好端端便起了如此变故!明日一早就要随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世叔,哦义父,远赴江南。留母亲一人在此,也着实让人放心不下。可今日午后,母亲的面色已大异于从前,想来这顽疾定是有了点起色。现如今,是再没了借口说要留下来。更何况,男子汉大丈夫,绝不可失信于人。既然他说可以治好母亲,那便随他同去。就算是慨然赴死,又有何妨!再说,这母亲也断然不会害自己的。”
想通了这一节,莫忆对今日认白少游为义父,以及与他同往江南之事,也就不再如先前般抗拒了。
只是他忽然又想到,晚间告诉母亲,那画绢中人便是以前的那个郭老头时,母亲神情中流露的一丝黯然,以及与义父交换的那个晦涩难明的眼神。
莫忆猛地坐了起来,甩了甩头。他不愿再想下去,但总是有些什么东西在他脑中纠缠不清,挥之不去。
总是隐隐觉得,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心里萦绕不去。似乎这几日,都不是自己在活。
冥冥中,好像有一只无形的黑手,在拉扯着他朝一个方向赶去。
其实,莫忆不是不想离开这个巴掌大的边陲小镇。要说像他这么个朝气蓬勃,满脑子胡思乱想的懵懂少年,一点都不向往外面的花花世界,那绝对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往日里,听得福来客栈往来歇脚的行商镖客,把外间的繁华描绘得天花乱坠,莫忆都是遐想连连,百般向往。无奈母亲抱恙在身,他也只得长侍左右。所谓“父母在,不远游。”这一点,莫忆还是懂的。
可是如今,母亲沉疴已然有了些许起色,更得义父允诺相救,他大可放心才是。而且他还可以随义父到那大千世界闯荡一番,岂不正遂了他往日心愿?本该是件顺意之事。却不知为何,他现下怎么都兴奋不起来。
窗外,虫鸣阵阵。
清冷的月光,透过老朽的窗栏,洒了一地。
墙角的蛛网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
翌日清晨,莫忆醒后,来到堂屋,却未见母亲身影,只有白少游坐在那里等候多时。
莫忆上前抱拳道:“莫忆这里给义父请安了。有劳义父久等,只是,却为何不见娘亲?”
“唉!”白少游叹了口气,说道,“你还是自行与令堂辞别吧。我在外面等你。”
这句话说得莫忆心里凉飕飕的,赶紧转身出了堂屋,快步向母亲居室走去。等他到得那处,却见门窗紧闭。
“娘……”
杳无回音。
“娘……”
如石沉大海。
莫忆的心开始往下沉,正想着要不要踹门进去,屋内悠悠地传来了母亲的声音:“知道了。你去吧。”
莫忆刚想说话,却被母亲这不冷不热的一句话,噎在当场。
莫忆杵在门外,愣了半晌,硬是没挤出一句话来,想了想,唯有朝着紧掩的房门叩拜辞行,然后到侧堂给父亲上了最后一柱香。
对了,还有那个郭天远。莫忆看着那个陌生的灵牌,心里忽然有了一丝亲近。
莫忆走了,没有十里相送,也没有念念不舍。
他甚至连头都没有再回一下,便随着白少游离开了这个生他养他的小镇。
外面等待他的,将是陌生而新奇的一切。
只是莫忆不知道,就在他离开小镇的第二天,便被人寻上了门。
仇人?
算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