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语者
1
“炀儿,你做镖师这么多年,杀过人吗?”闵旭在送走顾贵妃一行人后问。
原本暂时忘记北炙种种的闵炀听到这些,心情一下沉重起来,认真思量之后,决定对姑姑坦白:“姑姑,有一些话,我只能对你说,你不要告诉任何人,特别是婶婶。”
看到闵炀隐痛的眼神,屋子里有些异样的气氛,琉璃自动退出了房间。
房间里只剩下闵旭和闵炀。
“在北炙的时候,我劫持了梅寻。”
“什么?”闵旭赫然道,“你劫持她做什么?”
“姑姑,我根本没做过镖师。这些年,我一直是南王的杀手。”
“什么?!”闵旭以为自己听过了——南王的杀手?他居然一直在为南王卖命?——杀手?难道就是传说中神鬼一般的那个杀手?
“姑姑,我在北炙杀了很多人。”
“怎么回事?三嫂告诉我的是,你在做镖师。”
“那是我说谎骗婶婶的,不想让她有负罪感。”
“你都杀了什么人?”闵旭不由地害怕道,她很久以前就听说过南王有一个杀手杀死了立灿后,被活捉,遭受了非人的待遇,几近丧生,却莫名其妙地不见了,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消失的。
“我是南王培养的杀手。他派我去杀立灿。”
“你……你就是传闻在皇宫里杀立灿的……刺客?天啊,那时候你不到十四岁就杀了他?”闵旭惊呼——这些年这孩子都经历了什么。
“姑姑,弟弟死的时候很可怜。是我没有照顾好他……”闵炀一想到这些哽咽了起来。
“快告诉我,你们到底经历了什么。”
闵炀道出这六年来自己的遭遇,闵旭听后抱着他痛哭一场,心都快碎了。
……
博大陆53年春天。
北炙闵府。
闵府现在持家的是齐楚尔,闵母早在两年前带着三个女儿回到沐阳,张罗把女儿送入皇宫伴读一事。期间闵母回过一次纹河,将纹河府里一应事务向齐楚尔交代清楚后又回到了沐阳。
3月的一天,齐楚尔的母族来人接她回家,将她一手带大的祖母突然病危,想在临终前见孙女一眼。闵母也顺便要其家人捎过去家信,要她回沐阳的时候把闵炀和闵烨一同带上齐家的马车。
齐楚尔写信向闵晖说清楚原因,便急急忙忙准备好行囊,顶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带上两个侄儿坐上马车。
闵炀问她:“我们要去哪里?”
“回沐阳。”
“回那里做什么?”闵炀有些不高兴。祖母在沐阳,他不喜欢祖母,所以本能地对沐阳产生一丝反感。
“我回沐阳看望我的祖母,她老人家怕是不行了。”齐楚尔眼中带着忧虑。
“那带上我和弟弟做什么?”
“母亲想见你们。想让你们回沐阳学些治理之道,长大后好辅助你父亲治理北炙。”
“那我母亲去不去沐阳?”闵炀认真地问道。
齐楚尔这才意识到,自己因为归乡心切忘了卡在闵家祖孙两代人心头的那根刺。
“银姐姐……她……她得留下来照顾你父亲。”齐楚尔真的不会说谎。
“你骗人!你又在咬嘴唇。”闵炀太了解齐楚尔了。
齐楚尔停止心慌时才会有习惯动作,一本正经地说:“我没有骗你。到了沐阳,我会求母亲让银姐姐回家的。”
“她才不会那样做!她想要我一直待在沐阳,什么都听她的,要我忘记我娘!”闵炀对祖母的抵触情绪占了上风。
“闵炀,不是这样。你不能永远做一个孩子!”齐楚尔很少说这样成人语气的话。
“原来你一直拿我当小孩儿看!”闵炀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肚子气。
“你才十岁,很多事情不能跟大人来硬的。你父亲都无法说服母亲,你光凭任性怎么可能做到呢?再等等几年罢,等你学会了真本领回到北炙,你就是闵家半个顶梁柱,到时候你还会担心母亲不接纳银姐姐吗?”齐楚尔苦口婆心道。
十岁的闵炀俨然处在叛逆期,只要觉得有人在欺负他娘,他便像刺猬一样竖起身上根根芒刺,不管那个人是谁。
“我不想那么长时间见不到我娘!”毕竟还是个孩子,闵炀眼中有泪光在打转。
“好炀儿,相信婶婶,我会想办法让母亲接纳银姐姐的。你给我一些时间好不好?”齐楚尔急得直哭。
“要多久?”他委屈地问。
“半年……”她咬了咬嘴唇,说得不是很有底气。
“为什么是半年?”他问。在一个孩子眼里,与母亲半年的分离是一段非常漫长的时光。
“半年以后,婶婶会有自己的孩子,到时候我跟母亲说,我没有那么多的精力照顾你们,还是要银姐姐回家照顾你们。”那时候的齐楚尔也是个大孩子而已,难免有些异想天开。
“这么说没有用。她不会叫母亲回家的。”闵炀有点绝望地哭了起来。原来他最最信任的齐楚尔也想不出有用的办法。
“你们谁也帮不了我。你们都怕祖母。”闵炀倔强地擦掉即将滚落下来的泪珠,牵起正在吃糕点的四岁的闵烨,“我们不去沐阳,跟我回家。马车,停下。”
齐楚尔本就个子小力气小,再加上有孕在身,根本没办法阻止闵炀跳下马车又将闵烨抱下马车。
等齐楚尔笨手笨脚地攀下马车,小哥俩儿已经跑出了很远。
她笨拙地追过去,想着先说服小一点的闵烨。
“烨儿,你说过的,等婶婶肚子里的小宝宝生下来,你就当哥哥了,你要带着他一起玩耍,一起吃好吃的的,你忘了吗?”
闵烨只顾啃着嘴里的糕点,点点头道:“我记着呢。”
“婶婶会在沐阳把孩子生下来。可他睁开眼睛看不到你,找谁玩呢?沐阳的好吃的,可比纹河多多了。都没有人陪他吃,他多可怜啊?”齐楚尔诱导闵烨。
闵烨眼睛一亮,说:“那我去沐阳。”肉嘟嘟的小手握住了齐楚尔的手。
“馋猫!就知道吃。沐阳没有娘,你还去吗?”闵炀对不争气的吃货弟弟说。
“我从沐阳带回好吃的给娘,不好吗?”闵烨眨巴着一双天真的大眼睛问哥哥。
“去了沐阳就回不来了。过几年,你都忘了娘长什么样!”闵炀吓唬闵烨。
闵烨急忙跑到他身边,对齐楚尔说:“婶婶,我不去沐阳了。我留在这儿陪着娘。”
“小姐,时间……”齐家的仆人催道。
“我知道。”齐楚尔制止他,“就一会儿。”
“炀儿,既然你决定不和我一起走。那你答应我,要对烨儿负责!”齐楚尔严肃地对闵炀说,“现在,你是闵府的主人,你能像一个大人一样照顾好自己,照顾好烨儿吗?”
闵炀无比坚定地点点头:“我能照顾好他!”忽地想到也许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齐楚尔,闵炀心里突然有些难受起来。
“那好,我相信你。我会尽快回来的。”齐楚尔抱了抱他,又抱了抱闵烨,不舍地攀上马车。
闵烨追上一步提醒道:“婶婶,回来的时候,多给我带好吃的。”
谁能想到,这便是闵烨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和齐楚尔道别后,闵炀和闵烨先去银蛇居住的香蕉园,和她一起回到闵府。
母子三人在闵府过了一段没有烦恼的时光,但幸福在雨季结束后戛然而止,暴动席卷整个纹河。
闵晗和闵晖被火地魔关了起来。
闵炀兄弟和银蛇也被带到火地魔身边。火地魔身边一个人要取闵家男儿的命,要为自己的一对儿女抵命。银蛇一刀抡过去,伤了他的脸。那个人就是南王。
后来,闵炀从母亲和暴民头领的对话中得知,原来祖母没有说错,母亲真的和坏人认识,很久之前就认识。
她的母亲真的是一个细作。
他也学着父亲和叔叔,开始绝食,要求母亲救出他父亲和叔叔,求她不要杀掉他们。
他在母亲眼中第一次读到无助和为难的神情。
“你真的和坏人是一伙的吗?”他问母亲。
“不……不是的……”银蛇无言以对。
“祖母和旭姑姑没有冤枉你,是吗?”他眼睛直直地盯着她,似在质问,又是那样热切地希望答案是否定的。
“不是的……是的……孩子,对不起……”银蛇战栗着,想去抚摸他的脸。
闵炀躲开她的手:“是你害了父亲和三叔,是吗?”
银蛇杵在那里,大气都不敢喘,战栗得更厉害了,不敢和闵炀对视。
等不到母亲的答案,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塌了。
他再也不想看到她的母亲,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恨的骗子。
夜里,委屈愤恨的眼泪打湿了他的枕头。
后来,父亲和三叔绝食而死。银蛇将他二人的骨灰偷偷埋在了山顶上的大树下,并把具体的位置告诉给闵炀,要他逃出去后将骨灰带回沐阳。
闵炀当时只顾生闷气不理她。
火地魔要娶银蛇为妾,像是耀威扬威一样将这场婚礼大操大办。
按照银蛇的要求,喜宴摆在大花船上。
这花船足可以容纳四十多张大桌子。
银蛇出嫁的那一天早上,一群人潜入软禁闵炀和闵烨和院子,将他们救了出来。
领头人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她要他们叫她小梅子。他带着弟弟跟着小梅子匆匆离开了纹河。
闵炀警戒地问她:“你是谁,我们为什么要跟你走?你是骗子,是坏人怎么办?”
“我叫梅凌,是大泽梅太后的侄孙女。现在,你外祖母和姑姑们都被大泽皇帝关了起来,只有我能来救你。”
“那齐楚尔呢?”闵炀关切地问。
“齐楚尔?你是指闵家的少夫人吗?她也被关了起来。”
“那你是带我们去见她吗?”闵炀问。
“是的。”梅凌道。
闵炀带着弟弟,乖乖地跟着他们走了。可谁又能想到,就在他们离开的夜里,银蛇消失了。
银蛇婚宴在夜里举行。
火地魔的贵宾坐满了花船。
银蛇一把火烧了整座船,将火地魔的亲信烧死一大半。
而她自己,生死不明。火地魔将北炙的每一处都翻遍了,都没有找到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火地魔气红了眼,下通缉令追杀闵炀和闵烨,死的给半箱子金子,活的给一箱子金子!
人们总是见钱眼开,北炙举国都在找这两个孩子。
小梅子待他们很好,一路悉心照顾他们。
她有一双大大的亮亮的圆圆的眼睛,特别像乖猫咪。苹果一般红润的面颊,让她看起来非常像个小孩子,至少在闵炀看来,她比齐楚尔年长三四岁,却看起来比她还像个小姑娘。她笑起来像初夏的阳光,看得人心里像吃了蜜一样。这前半句是闵炀对她的印象,这后半句是闵烨对她说的,原话是:“小梅子,你的样子看得人像吃了蜜一样,不过呢,要是真的有蜂蜜吃就更好了。”
那个时候闵烨年纪太小,全然不知道闵家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只知道父亲和三叔待着一个屋子里面不吃不喝最后睡着了。母亲穿上漂亮的花衣服,然后和他们道别,要他们跟着小梅子去沐阳,她过几天就会跟过去找他们。一想到沐阳有那么多好吃的东西,他就两眼发光。
北炙的大街小巷山野乡间都是闵炀和闵烨的画像,救他们,小梅子一群人被蜂拥而至的人砍死。
闵炀和闵烨藏在地窖里。他捂住弟弟的耳朵和眼睛,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小梅子惨死。那样可亲乐观的小梅子,为了救他们死在了暴民粗劣的兵器下。
最让闵旸难受的是,他只知道小梅子姓梅,是梅太后的侄孙女。除此之外,一无所知,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拼出自己的性命去救这两个和她毫无干系的孩子。
小梅子成为了他人生里最大的谜,他欠了小梅子一条命,却没有机会还。
为了活命,闵炀带着弟弟到深山里躲起来。这一躲就是两三个月,直到听说火地魔被立灿和南王合谋杀死,他们才下山。
闵烨一直哭着闹着找娘,闵炀只好往纹河的方向走回去,不料路上碰上一些恶霸被抢去了小梅子留给他们的银子。
很快,他们听说了母亲火烧花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消息。
身无分文的兄弟二人像乞丐一般在街上游荡。
闵烨看到一个卖米糕的姑娘,便跟在人家后面流口水。闵炀怎么哄他骗他,他都不肯离开人家。
那姑娘见他可爱又可怜,心中虽有不舍,但还是拿出一小块给他吃。
闵烨要了一口才想起来哥哥也在饿肚子,便硬要他尝一口。
闵炀咽了咽口水,板着脸说:“我不饿!”肚子却咕咕地震天响。
那姑娘忍不住噗嗤一笑,又拿出一块给他。
后来,兄弟二人便跟着这姑娘一起卖米糕。
这姑娘便是安夏。
安夏的爹是一个做米糕的老头儿,很早就死了老婆,只有安夏一个女儿。他又没钱娶新老婆,便收下闵炀和闵烨做儿子。
一家人就这样穷中作乐地生活了一年多,灾难便接二连三地降临到他们头上。立灿占领了北炙绝大部分土地,要建一座宫殿。安夏的父亲被拉去做苦力,不久就在工地上出了事故死了。
再后来,一场瘟疫害闵烨染病,生命垂危。为了换药救闵烨,安夏将自己卖给药材商人做丫鬟。可那药是假的,非但没能救活闵烨,还让安夏失去了自由。后来,安夏被转手卖给了南王,闵炀为了赎回安夏,答应做南王的杀手,并替他杀死了立灿。
本以为赎回安夏,他就可以带着安夏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了,命运再次折磨这两个年轻人,安夏杀死了认出闵炀真实身份的老太婆,死罪一条,杀人偿命。闵炀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再去求南王,要他保出安夏。自此,闵炀一辈子只能做南王的杀手。
后来,他奉命劫持带着黄金面具的梅寻,又救了她,途中安夏为了要他活命牺牲了自己。再后来,他就回到了沐阳,回了家。
他将暗杀立灿的事情简单带过,实不想用那些血腥而悲惨的回忆叫家人跟着难过一次。
2
“原来,这么多年都找不到你,是因为你成了黑人,一直在给南王做杀手;在南王城堡救我和顾源的那个跛腿姑娘是闵家的恩人安夏!”闵旭心中千百种滋味,一时难以言喻,潸然泪下,“这些年你竟吃了这么多苦。”
“姑姑,你知道小梅子为什么要就我们吗?”
“当年闵家梅家许亲,梅凌是要嫁给二哥的。可她却单方面拒掉了,说自己喜欢上了一个人,没办法嫁入闵家。”
“那后来呢?”
“后来,二哥为救你我葬身鱼腹,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所以我很奇怪,她为什么要舍命就你和闵烨。”
“她不想嫁给二叔,为什么要就我们呢……”闵炀心中的迷惑更深了。
“你可以杀了立灿,那一定能够杀得了陆承爵。炀儿,闵家的未来就在此一搏了!”闵旭郑重其事地对闵旸道。
其实,他很没有自信能保护好闵家。小时候因为叛逆,没有跟着齐楚尔回到沐阳,害弟弟死于瘟疫;这么多年来,安夏又因为他吃了很多苦,最终生死不明。小小年纪便做了杀手,他最擅长的事情是杀戮和毁灭。除此之外,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还会做什么。
“姑姑,我……我可能做不好。”
“做不好什么?”
“不能好好保护闵家,会让你们失望。”
“没有谁天生就能做好哪一件事情。可当你眼前只有一条路可以走的时候,你就会发现自己其实是可以胜任的。”
“就像,你原本是要嫁给太子的,父亲和叔叔们过世后,你却去前线打仗。”闵炀钦佩道。他真心地心疼闵旭这些年的遭遇,被亲姐姐烧毁容貌,被迫怀孕,而今孩子又不知去向。她所遭遇的苦难一点都不比他少。
“哥哥……”闵旭眼眶再次盈满泪花,“想起二哥那么早就过世,都来不及娶妻生子……唉,也不知道二哥生前有没有喜欢过哪家姑娘。他去世后,有没有哪家姑娘为他落泪。”
“二叔人那么好,怎么会没有人喜欢他呢。我倒是有印象,二叔常写信给沐阳的一位姑娘。”
“我怎么不知道呢?”闵旭有些吃醋道。
“那时候你和昕姑姑被祖母看的紧,学这个学那个的,琴棋书画哪一个都不落下。哪像我,有大把的时间疯玩。”
“那你呢,这么多年可有心仪之人?是安夏姑娘吗?”
“不是。我与安夏是亲人。”
“那会是哪家姑娘呢?我好想知道。”
“一个不应该喜欢的人。不可能有结果的事情,不提也罢。姑姑,你呢?”
“也是一个不可能有结果的人。我们两个想要的东西截然不同。离开我,对他而言是件好事。”
姑侄二人不知不觉聊到这个话题,都不免神色暗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