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
1.
直到很久以后，琉璃才发现自己是像喜欢一个男人那样地喜欢着主人闵旭的。
当她将自己的身体献给皇帝陆遨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是将它献给了闵旭。
很多时候，闵旭比任何一个男人都果敢刚强，像一个将军一样。
她没有辜负闵旭之托，很快成为了皇帝陆遨的新宠。
可是很快，一个来自北茂乡野的女人取代了她。
宫里的老人儿多说她像极了已故的柳皇后，真是太不可思议了，这世间怎么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皇帝陆遨起初也起了疑心，提防这是哪个臣子或者奴才的阴谋，可事实证明，那女人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农妇。在她的脸上、眼睛里，琉璃看不出一丝的狡诈。反倒是在小哲子的脸上，她总会读到一丝不易察觉的诡异。
她会读唇语。
闵旭知道。
她会读心术。
闵旭不知道。
她不希望闵旭知道的事情有很多，例如，她喜欢她，像女人喜欢男人那样的喜欢她；她会读心术，没有告诉她，是因为她自己能保留一点点的神秘感，在很长很长的未来里，自己永远都是她超出意料的至宝。
她要传递消息给闵旭，必须只能通过小哲子。而今这个女人的出现，她直觉不是闵旭的安排，她去质问小哲子，小哲子却对她说：“这段时间闵旭不知所踪。”
闵旭失踪？
琉璃顿时不安起来，恨不能马上回到闵府去找她。
从北炙凯旋而归的她，能去哪里呢？
琉璃突然意识到自己要让闵旭失望了——她不是一个合格的细作，居然被情感左右了。
她已经没有心思留意小哲子图谋着什么，更没有心思关系皇帝，她想尽一切办法逃出后宫，却被小哲子软禁了起来——他现在是皇帝面前的红人，红到可以指使宫里的人禁足她。
后来，她学乖了，知道自己不能感情用事，叫人把小哲子叫来。
她暗示小哲子，期期还在闵旭手上。
小哲子笑而不语，识相地解除了琉璃的禁足。
恢复理智的她，开始暗中留意小哲子的所作所为，很快她发现——小哲子不光只为闵旭一个人效力，除了陆承爵，还有一个人在背后操弄着小哲子。
她读到小哲子用茂语对一个宫女低声说着什么，琉璃不懂茂语，只能干着急。
小哲子对宫女说的是：“今晚，你去禀报给皇上，说你听到莫氏对阿秋丽说‘怀你的时候，我身体一直不好。你曾外祖母听说了，便将我从山林里接到柳府养胎。当你从我身体里爬出来后，我恍惚之间看到自己生出来的是男孩，却不知道昏睡醒来后抱给我的是个女儿。我找你外祖母说这件事情，你外祖母只顾流眼泪，对我说你真的就是我的孩子。我知道你外祖母最爱我，不会骗我，便安心地回药林了。’该用什么样的神色状态说这句话，你自己清楚吧！”
那宫女回答：“少将军放心。只要能杀掉柳氏，我死不足惜！深仇大恨，我一定要报！”
琉璃很快查出来那宫女原是南茂俘虏，和小哲子一样，都是南王皇族缴械投降后被食言的班府贩卖到大泽的奴隶。
第二天，她假装给皇帝送糕点，静坐在一旁听那宫女给皇帝禀报送阿秋丽宫里听到的消息。那宫女半推半就唯唯诺诺地说出了她在阿秋丽母女身边“偷听”到的对话，琉璃料定这就是小哲子教她说的那些话。
皇帝听了，思量片刻，眉间忽然燃气怒火，唤人将这宫女拖出去斩了。
琉璃一直陪在皇帝身边，寸步不离。十天后，皇帝派出去的密探带回了一个消息，这个消息气得陆遨当场吐血晕倒。
三天后，在太医院的全力争取之下，陆遨终于醒了过来。
他面前撑起身子，在琉璃的搀扶下，坐在了柔软的椅子上，换来了莫氏、阿秋丽，又叫人把班大将军夫人柳锦从大牢里提出来。
柳锦给皇帝磕头，当她抬起头看到莫氏和阿秋丽的时候，惊恐得面无人色，毛发竖立，脊梁骨淌汗。
莫氏对她毕恭毕敬地说：“大小姐，你怎么样了。”
皇帝满脸红色的怒火，好似再用最后一丝力气喝道：“说吧，这些年你都做了什么？”
柳锦望了望皇帝，又看了看莫氏，突然癫狂大笑，而后鬼狐狼嚎似的叫道：“我就说过，不能听祖母的。她不要我杀了你，说你绝对不会威胁到我们。哈哈，我当年真应该把你闷死！”
莫氏不无困惑地看着她，不知从何说起。
柳锦越发地疯狂，好似已经做好了坠入十八成地狱的准备，“不错，当年是我要小妹冒充你的，那时你已经嫁做人妇，怎么配得上圣上。你只是个父亲与祖母的丫鬟苟且生下的孩子，柳家养你那么多年，对你仁至义尽。”
“大小姐，这是……”莫氏丈二和尚摸不清头脑。
“谁要你自己送上门，要在祖母的住处生孩子。既然你生下了男孩，就说明那孩子与圣上有缘。区区贱民的儿子可以贵为皇子，是他前生修来的福分！”柳氏自顾自地说着，走到阿秋丽面前，“孩子，不要怪你的生母，也不要怪我，你若是个男孩，我们怎么忍心舍弃你。孩子啊，你来的不是时候。”
莫氏和阿秋丽相互对视，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但皇帝陆遨却早已经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查得一清二楚。
博大陆39年，宠妃柳绵怀上龙种，但梅太后却不想让这个茂人女子来到后宫。原太子陆承冕——陆遨元妻梅氏生下的皇子刚刚夭折，储君之位空了下来。而同时，顾贵妃正和梅太后一起酝酿着让陆承恩做储君。
陆遨忤逆梅太后，说如果柳绵生下的是儿子，就必须带她回宫。
后来，陆遨亲自率兵去北茂南疆打仗，柳绵在北茂娘家柳府等待生产，亲切地希望自己能生下男孩，可以光明正大地住进大泽后宫。
在北茂皇族余孽被大火烧死，陆遨彻底将北茂收入囊中的时刻，他听到了柳府传来的消息——柳氏为他生下一个男孩儿。
可是陆遨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柳家胆子竟然会这么大，不仅欺骗皇帝，拿个冒牌货顶替真正的救命恩人柳帛，骗来皇帝额宠爱，还用救命恩人生的儿子掉包柳绵生下的女儿——当年柳帛生下了男孩，而这个男孩被柳府的人抱去充当柳氏的孩子，而柳氏生下的女儿又被送到了昏迷中的柳帛怀中！
柳家一路算计筹划，最后用掉包的男孩换来了皇后之尊。两年后，柳皇后又生下儿子陆承尊，便一直想着弄死陆承勋，以免东窗事发，往年的事情败落。她一直想着干掉顾家，便三番五次利用陆承勋来陷害顾贵妃。
最让陆遨不可饶恕和觉得恶心的是，十九年后，他临幸的阿秋丽竟是他的新生女儿，是他和柳绵的新生骨肉。
这样不堪的**之事怎叫人不吐血。
他下令斩杀柳氏全族，但大赦班家父子、柳绵生下的三个孩子和柳帛那一支。
陆承尊和陆承熙毕竟是他的亲生孩子；而陆承勋是他恩人柳帛的儿子，愤怒的他至少知道自己不能赶尽杀绝到这一步。
这一次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他五脏俱裂似的元气大伤。
他知道自己时日不多，立下遗旨，由六皇子陆承爵子在他死后继承皇位。
是啊，这个时候陆承爵是皇位唯一理想的人选了。
陆遨成年的皇子里面，三皇子陆承恩已经身染西河林瘴气，一直在上饶做人质，过不了几年就病情发作而死。五皇子陆承勋，根本就不是他的儿子。七皇子陆承尊，因陷害重臣功将的嫡子身染西河林瘴气早就失了人心，根本不可能再立他为储君。而其余的呢，年纪又太小，今后很容易发生外戚干政的局面，唯独选已经成年的六皇子陆承爵，既不会引来忠臣的反对，外戚干政的可能性又相对小一些。
后来，不知道哪一个嘴贱的告诉阿秋丽真相，好端端的女子疯了。
陆遨为莫氏、阿秋丽和陆承勋在北茂封赏了整片药林，要他们安度余生。陆承勋自此变成庶民。
琉璃被眼前直流急转的一幕吓到了，突然间觉得闵旭还是太年轻，阴谋诡异算计得太浅显，真正会玩阴谋，且玩得致人于死地的人，站在小哲子身后。
2.
皇帝陆遨死了。
临终之前，他握着莫氏的手，一句话也没有说，也许他的灵魂回到了药林，那里才是可以安顿他灵魂的清净之地。
他眼里只有莫氏，早就忘了他有一个在西海岸养病的女儿陆承熙和有一个隐忍多年却笑道最后的顾贵妃。
陆承爵一继位便斩杀了所有的皇子皇孙皇叔皇侄。只有两个人幸免遇难，一个是陆承勋，他已经对陆承爵没有丝毫的威胁，一个北茂猎人和北茂山林里的姑娘生的彻头彻尾的北茂庶民而已。另一个是陆承尊，让身染西河林瘴气的他在上饶自生自灭最好不过了。
现在，没有任何人可以跳出来和他抢皇帝宝座了。
在离开后宫，被赶到寺院之前，琉璃问小哲子：“要这样一个残忍无情的人登上龙椅，对你有什么好处?对闵旭有什么好处？对期期又有什么好处？”
“陆承爵待我可以。”他回答。
琉璃本能地认为，他绝对不是和陆承爵是一个立场的，他即便身为太监，但他的心仍旧是茂人的心。
她很想把他的擅自行动背后的蹊跷告诉给闵旭，可是她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没有见到闵旭了。
她很想她。
很快，她就从寺庙里逃出来，回到闵旭身边。
闵旭做娘了。
琉璃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悲伤。
那是一个小小的粉团一样的生命。
孩子是偷偷生在晴庐的。
陆承爵下令斩杀陆氏男丁，闵旭的姐姐闵昕和她的夫君陆承尊一起死在了暴徒的刀下。若不是有小哲子保全，闵家早就遭受连坐之罪了。闵旭还没有坐满月子，便去找小哲子，要他保全闵昕。
关于长顺说的“高大魁梧、浓眉大眼”，闵旭派杉湖去调查究竟是谁，到底和班虎有什么仇，要设计利用闵家去铲除班家。
当从琉璃那里得知安排阿秋丽和莫氏入宫是柳家失势的导火索后，闵旭不得不怀疑小哲子并非她想象的那样完全在她的掌控之中，他的背后肯定有一股强大的势力在作祟，而且这股势力极有可能跟茂人有关。有一双来自茂地的大手一直在撩拨着大泽前朝后宫的是是非非。
生下孩子的十天后，闵旭乔装整齐在晴庐约见小哲子。
“你做这些为什么不对我说？”
“这一年多，我找过你，可连个人影都看不到。”小哲子直白道。
闵旭立刻转移话题——她可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生孩子的事情。
“你居然同意阿辛娜去见班虎老贼，还让她生下老贼的孩子！”小哲子用狠毒了的眼神看着闵旭。
“阿辛娜和孩子在哪里？班家人现在在哪里？看来，你一定知道。”她问。
“死了。”他回答得异常冷漠。
“你……”闵旭愤恨道。
“班家侵占我茂地多年，作为一个茂人，我杀他们还需要理由吗？”
“可班家人对我有用！”
“用来做什么？继续要茂人做泽人的奴隶？”他仿佛又变成了往日威风赫赫的南茂少年神将。
“你到底想做什么？”闵旭发现自己实在是低估了这个残缺的人，“你安排莫氏母女入宫，目的何在？为什么做事情不经过我的允许。”
小哲子神秘地冷笑着，对她说：“这些你都不要过问。也不要拿期期要挟我。她是我唯一的孩子，我不会做伤害她的事情，我做的所有事情都对你有利。”
“有利？”闵旭生气地质问。她原本以为小哲子完全掌控在自己手中，以为只要有了期期在手，她随时可以按住他的死穴，却发现他早已经有预谋地一步步主导他和她之间的交易。
“过不了两个月，闵家就会有有血光之灾，你要不想闵家人都死掉，就好好与我合作。”小哲子一副胸有成足的样子。
“你指什么？”闵旭问。
“陆承爵很快就会对陆家男人赶尽杀绝，所有皇子皇孙皇侄皇叔，都得死！”小哲子道。
“怎么会如此丧心病狂！”闵旭骇然道，“闵昕……”闵旭这一刻突然担心起姐姐的安危来。
小哲子冷着面孔对她说：“所有身上留着陆家血的男人都必须死，所有陆家的媳妇也必须死，这是陆承爵的命令，任谁求都没有用。”
闵旭心中一阵冷战——
这个孩子是陆承尊的，绝对不能让人知道。
这时，小哲子要求见期期一面。
五岁的孩子正是最可爱的时候，会奶声奶气地说话，更何况期期长得娇媚不可方物，天生的美人坯子。
看到女儿被养得这么好，一身好缎子做的衣服，小脸圆嘟嘟粉嫩嫩，嘴巴小巧红润，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带着做工精细的发饰。胖乎乎的小手里摆弄着玩具。身为父亲的小哲子情不自禁地抱起她。
“你是谁？”期期忽闪着葡萄一般黑亮的眼睛问，没有一丝的胆怯。
“我……我是……你叫我尼卡就好。”小哲子眼睛里有泪光闪烁。
“尼卡是什么意思？”期期看着他好奇地问。
“尼卡是茂语，是指亲人。”他解释道。他可不想让期期知道自己有一个做阉人的父亲，他不想把这种羞耻感带给女儿。
“茂语？那是什么？为什么不直接说亲人呢。”她问。在她小小的世界里面，沐阳便是一个大大的世界了。
“好，那就直接说亲人。”小哲子依从着，早已经没有气势，无条件向女儿投降。
“你从哪里来？”期期问。
“我……从茂地来。”他吞吞吐吐地道。
“茂地有什么好东西吗？”她问。
“有。有和你一样漂亮的蜜芽花，还有数不尽的好吃的水果。”他满眼的慈爱。
“那你下次能给我带一些水果吗？我和晴姑姑、焌姐姐都爱吃水果。”期期奶声奶气地道。
“好。亲人下次一定给你带。”他忍不住亲了她的小脸。
在琥珀去茂地后，期期一直由闵家的媳妇齐楚尔抚养，对待她就像对待自己的女儿一般。
闵旭对他说：“期期是我闵家的一份子，闵家的前途便是期期的前途。”
他当然知道这句话的用意何在，道：“闵昕，我是救不了了。但我可以保全闵家。”说完，他不舍地，轻柔地将期期放到地上。
“我会保闵家平安无事，但闵昕我是救不了的。”说完他在期期的小手上亲了亲，离开了。
果不其然，三天后，陆承爵全家被杀。其余皇子皇孙皇叔皇侄也都死了，只剩下上饶的人质陆承恩，陆承爵就等着他在苦寒之地因西河林瘴气而自生自灭。还剩下一个，便是冒牌皇子陆承勋，他早已经被打回原形，成了北茂药林的采药人阿嵩。
孩子刚满月，闵旭就含泪将他悄悄送往西海边的汪家，要她舅舅帮着养大。京城沐阳实在是太危险，不能有一丝关于这孩子的消息走漏，不然闵家会引来血光之灾。
闵旭给她的孩子取名叫闵燎，取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长大后做一个有大作为的男儿。
闵旭让跟随她最久，最会照顾人的杉湖送闵燎去往汪家。
那天，天还没有亮就有一架不起眼的马车上停在晴庐的后门。
闵旭轻轻地吻了吻襁褓中的孩子，不舍地交给了杉湖和乳母。
泪眼模糊中，马车夫带着她的骨血走远了。
琉璃看到闵旭自此有了致命的软肋。
半个多月过去了，迟迟收不到汪家的来信，去信去问才知道杉湖根本没有去汪家。后来，有人在郊野发现了马车夫和奶娘的尸骨，都是一剑毙命。
闵旭心急如焚，派人暗中搜查，差不多把大泽翻个底儿朝天都没有查到一丝有关杉湖和孩子的消息。
闵旭怀疑是不是北炙的人和北茂的人寻仇，派人去追查，可还是一点线索都没有找到。
还怀疑是不是小哲子搞的鬼，以此换回期期。可事实证明并非如此。
“到底是谁偷走了我的孩子？！”孩子没有了，闵旭也好像死了一般，整个人都废了。
闵旭消沉了两个月，最后还是活了过来——闵家飞黄腾达的时机终于来了。
那一天陆承恩的母亲顾氏带着养女陆承霁公主和梅寻来到闵府。
她要闵家做一件事情，而作为回报，她会让闵晴做皇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