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鸿
1.
顾源以使者身份去南王城堡前，要班归鸿在暗中保护好陆承勋。
很难得，班归鸿可以一直跟在陆承勋左右，安安静静地看着他，陷入了回忆：
他是妹妹一心一意爱着的男人。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伯父和征鸿哥哥带着他来到父亲的军营视察军情。
那个时候，整个班家在将军府迎接这位大泽皇太子。
生性素净无争的妹妹对她说：“姐姐，太子很可怜。”
归鸿很奇怪地问她：“为什么？”
“他生下来就是为了打仗。而且，你看，他是个没有娘亲疼爱的孩子。”
“你怎么知道的。”
“你看，他看稚鸿在母亲怀里的样子，多么羡慕的眼神。”她说。
“你看他那么仔细做什么？”归鸿道，眼睛却一直盯着征鸿哥哥看，直到他看见她，对她会意一笑。全然没有发现惊鸿羞红了脸，不再理她。
后来，她看到太子欺负一个茂人奴隶，便想去打抱不平，却被惊鸿拦住。那是他们第一次正式说话。
惊鸿将夫人和她外祖父灌输给她的那些，一股脑地说给陆承勋听，他却不以为然似的，归鸿看不惯，便和他打了一架。他打不过归鸿，还耍赖说归鸿偷袭他。那个时候，归鸿自以为跟着征鸿哥哥练了五六年剑，便觉得自己武功已经很厉害了——其实是府里的人都让着她这个大小姐——归鸿便将他看作是锦绣其外败絮其内满口谎言的皇太子。要不是奴隶阿奎出手伤他，归鸿早就成为他手下败将了。归鸿现在想来，当时一定是阿克出暗器伤了他的膝盖，好叫下手不知轻重的她一剑伤他性命。
重伤了皇太子，阿奎自然死罪一条，归鸿和惊鸿也逃不掉干系。惊鸿跪在父亲屋前，求父亲绕过阿克。
惊鸿跟她说，她本想借替阿奎求情接近皇太子的，不想却弄巧成拙，不仅伤了皇太子，还害了阿奎。
归鸿问她，接近皇太子做什么。
她说，她外祖父听说皇太子要来大凯城，便叫她想办法和他成为好朋友，用自己的言行影响他。他会是大泽未来的皇帝，她要做的就是让他认识道，不能再用现在强硬的统治手段对待茂人，要换一个委婉的方式。还要她多多向他讲解茂人的风俗习惯，增进了解。
归鸿当时想的是，卓家的人做事就是怪！卓家老夫子先后将两个女儿嫁给班二将军，目的只有一个，要父亲不要粗暴地对待茂人。卓家两个女儿生下孩子后，却不要他们学父亲习武，反倒要他们虔诚地膜拜赛落女神。受她们两个的影响，盖青青也反对归鸿习武。只有见到征鸿哥哥的时候，归鸿才能偷偷跟着他学习武术。在众多姐妹中，征鸿哥哥也是跟她最亲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惊鸿最后还是赢得了皇太子的信任，在大凯城的时候，他们几乎形影不离。
那天惊鸿要归鸿乔装成她的样子，按照惯例去赛落女神像之前祷告。归鸿当然不会拒绝她，就像她一直以来替归鸿守住秘密——一直在偷偷跟征鸿哥哥学武术。
可是，太阳都落山了，他们还没有回来。
看着夫人和父亲焦急地找他们却找不到，她很想告诉他们惊鸿和皇太子去湖心岛禽鸟栖息地玩了。但又怕他们责罚我——湖心岛是父亲当年为了取悦惊鸿母亲而设置的禁忌地，是鸟儿们最后的净土。
归鸿想着，也许他们两个太贪玩，就住在岛上了。天一亮他们就会回来。
可是，最后看到夫人和父亲着急的不知所措的样子，归鸿最终还是把真相说了出来。
班二将军听后当即开着小船去湖心岛找他们。
归鸿万万没有想到他们居然在岛上遭遇刺杀。
刚吃完早饭，惊鸿就迫不及待要去岛上找回木珠链子。皇太子也跟着要去。拗不过他们，父亲、夫人也要跟着去。归鸿也想去，便和母亲说了一声，不料母亲盖青青也说跟着去。
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登岛，四处找木珠。归鸿偶然发现一块生了锈的铜片，依稀看到上面有精美的花纹和小洞洞，仔细一看，上面还有茂文写的吉祥祷告。
归鸿好奇地拿给夫人看，夫人大惊失色，把它拿给班二将军看，说这是惊鸿母亲消失前戴在身上的。
最后，他们在岛上挖到了她的尸骨。
经过推理，班二将军说，惊鸿母亲消失的时候正是炎夏，茂人女子都穿上了露腰的夏装，她也不例外。凶手在埋尸体的时候弄掉了她系在腰上的铜片。
凶手很了解她，甚至跟她感情很好，不然就不会在她的头发上系上来生结，祈求来世再与她相见。
凶手将她的笔迹模仿得天衣无缝，谁都没有认出来，可见是一个识文断字的人。
将当年她身边的人一一排查，始终没有找到可疑之人。
后来，沐阳派来的侦探查了三年，也没有查出个所以然来，直到班二将军因“西河林瘴气”丧命，直到惊鸿自杀，秋鸿殉情，都没有查出真相。
可怜的惊鸿啊，当她嫁到沐阳后第一次见到亲人——归鸿母女被许配给顾家父子，泪流满面地问父亲究竟是怎么死的？父亲身体一向很好，怎么可能因区区瘴气丧命呢？
归鸿无言以对。
盖青青却虚情假意地安慰她。
归鸿看着虚伪地落泪的母亲，看着断魂般的惊鸿，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如果那天晚上自己没有威胁贾米，而是跑出去叫来夫人阻止住贾米毒害父亲，眼前的一切会不会就不一样？！
我欠你们太多！
太多！
都是我因莽撞娘的大祸。
归鸿总是这样自责。
2.
看着陆承勋捻着手中的木珠链子，班归鸿知道他此时此刻一定非常想惊鸿。
当时，他们只在湖心岛上只找回一部分木珠子。
给皇太子送行之前，惊鸿愁眉苦脸的。
归鸿问她怎么了，她说，她想把木珠链子送给他保佑平安，可是现在只有六十三颗珠子，只有凑齐九十九颗才能确保平安。
归鸿便解开自己的木珠链子，拿出三十六颗珠子给她，要她一同串起来。
惊鸿不好意思接，归鸿说：“这木珠子链子本来就是夫人在世的时候送我的。当时咱俩一人一个。夫人待我很好，你跟我又是亲姐妹，送你一些珠子，没有什么不妥的。”
“可那是母亲留给你保平安的！”惊鸿道。
“我可比你和秋鸿厉害多了。我会念经文，赛落女神会保佑我。我还会武功，会自己保护自己。你就放心吧！”归鸿把珠子塞给她，“用这些木珠子庇佑好陆承勋太子，等他长大了，做一个好皇帝，茂人的好皇帝！”
听归鸿这么说，惊鸿笑着接纳了。
归鸿心中喃喃道：“是命运要我代替惊鸿保护陆承勋吗？”
此时此刻，归鸿和陆承勋都沉湎在回忆中，全然不知危险已然靠近——居然有一个轻功了得、身手异常敏捷的人割伤了陆承勋的脖子，更棘手的是，匕首上喂了毒。归鸿拼尽全力对刺客搏斗，那刺客倒是不恋战，很快消失不见。
归鸿身上虽然没有受刀伤，却被他的拳头伤得吐血。他真是一个可怕的杀手。来无影去无踪，一点点声响都不留下，简直是死神一般的存在。
归鸿拿出贾米送她百宝丸，喂到陆承勋嘴里，要他咽下，又及时吮吸他脖子上伤口里渗进去的毒。
等确定他不会有生命危险之后，她弄出声响引来军营里的人，才放心地靠在阿奎的背上离去。
阿奎将她背到河边，她一头扎进河水里漱口，将嘴里的毒血清除干净。
刺客拳头太狠，归鸿受了很深的内伤，昏了过去。
醒过来时，已经不知道是几天以后了。
当她再靠近陆承勋时，他已经被大泽皇帝的一纸诏令召回沐阳——有人揭穿他私通南王，欲在北炙自立为王。
路途上虽有人想加害他，都被阿奎制止住了。
那些人只要刺杀失败就当即自绝。
归鸿真的无法理解，柳氏一族为何要对陆承勋赶尽杀绝。
看着消沉的陆承勋，归鸿心中隐隐有些痛，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是同情他和自己一样有一个陷自己于万劫不复之地的母亲或母族吗？
那天夜里，陆承勋瘫坐在牢房里形同死灰，他已经失去了对整个世界的信任。她在他眼睛里又读到了生无可恋。
已经绝食十几天了。
归鸿好担心他挨不住，今晚就饿死在牢里。她撬开牢门，端来清粥喂他吃。
好在，闵炀及时赶回京城，向皇帝澄清了真相，还了陆承勋清白。
柳氏一族陷害陆承勋的计划败露，皇帝大怒之下命人彻查这些年柳氏的所作所为，果然查出他们三番五次陷害陆承勋，当年赈灾款贪污案也查得水落石出，惊鸿受柳氏摆布诬陷陆承勋一事终于大白于天下。
3.
当得知伯父与征鸿哥哥因被南茂两位公主迷惑数座大城失守，被关押进大牢时，归鸿情绪失控地冲到顾长安面前，将剑架在他脖子上质问：“我与你合作，目的是为了铲除柳氏一族，你怎么可以牵连我伯父和兄长？！”
顾长安淡然道：“我与班将军素无过节。至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果，你还是去问贾米吧。”
归鸿来到贾米处，愤恨地问他原因，他非常坦然地说：“我当然要铲掉班家。大泽之所以能侵占我大茂，还不是因为有班家这块王牌。班家父子一旦入狱，数以万计的班家军便失去了主心骨和战斗决心。我茂人便有了打翻身仗的机会！”
“你想帮助大茂皇族复国？”归鸿问道。
“哈哈哈！”贾米似乎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帮助那些懦弱无能之辈？哈哈，我疯了吗？”
“那你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归鸿实在猜不透他到底要做什么。
“我要建立一个新的大茂，河清海晏的大茂！”贾米踌躇满志地道，“你知道安达家族吗？”
归鸿点点头。
“若不是泽人离间计，害我安达家被大茂皇帝满门抄斩，大茂何至于走到这一步！”贾米愤恨道。
“你想做茂人的新皇帝？”归鸿问。
他点点头：“这么多年，我忍辱负重就是为了茂人重获自由和独立！”
归鸿忽地想起当年陆承雪公主的蹊跷之死，问他道：“当年是你杀了陆承雪公主，以阻止上饶和大泽联手攻打南茂？”
“不是我杀的。是你娘杀的她。”他道。
归鸿终于明白了一切，当年母亲盖青青之所以没有拒绝嫁给顾长安一同来到上饶，是带着任务去的——阻止上饶和大泽一切针对茂人的军事联盟。
想到母亲如此心机深重，能下毒手杀害亲昵地称她为“舅母”的陆承雪，归鸿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并脱口而出：“惊鸿的母亲，也是她杀死的，对吗？”
“不是你娘。是我。惊鸿的母亲与我青梅竹马，很早就定下婚约。安达家被灭门后，卓家老先生以为我死了，便把她嫁给了班二将军。一年后我又见到了她，并将你娘托付给她。我说你娘曾救过我，要她好好照顾你娘。你娘变成了班二府上的女佣。八年后的一个夏天，我潜入班二府上给你娘部署任务，被惊鸿的母亲撞见。我就……”他哽咽了一下，说不下去了。
“你就杀人灭口，对不对！我母亲一直伪装成一个目不识丁与人无害的女仆，是她冒充惊鸿母亲写下那封信的，对不对！”归鸿恨恨地问，眼泪止不住地流：
原来我的出生便是一场罪恶和阴谋的共同结果。我的母亲对班家做了什么啊！
她先是杀害了惊鸿和秋鸿的母亲，后毒害了我们的父亲……为什么，为什么！
“欠惊鸿母亲的，我只能来世再还她。”贾米的语气中透着愧疚与悔恨。
归鸿将剑指向他，步步逼近：“你们是恶魔！你们一直在利用班家的人！”
“我是茂人，我是安达家唯一的幸存者，我必须报仇，必须拯救茂人！”
“你们太可怕了！”归鸿说完惊慌而逃。
此时此刻，归鸿不知道该恨谁：这么多年了，班家人一直在被陷害和利用!
之前受顾长安的命，归鸿去茂地下毒害死十几个当年在西河林作战的老兵，只会将他们的尸体弄得跟父亲去世时一样。
那时候她顺便潜入伯父的军营去看他们。
大伯班大将军身边多了一个女人，那女人美艳不可方物。很小的时候她就听说大伯和续弦的夫人柳锦不是很和睦。而今看到大伯与这个女人十分恩爱，她也跟着高兴。
征鸿哥哥的身边有两个茂族少女，三个人相处得很好。征鸿哥哥是陆承熙公主的准驸马，可这么多几年过去了他们仍没有成亲。征鸿哥哥长得人高马大，英武帅气，她若不是他的妹妹，也一定会爱上他。
这天夜里，班归鸿潜入大牢去看望大伯和征鸿哥哥，两个人都很憔悴。特别是征鸿哥哥，脸上写满了恨意和悔意。
那天夜里，她用蒙汗药弄混狱卒，打开牢门带着大伯和征鸿哥哥越狱。
看着蒙着面的班归鸿，大伯拒绝道：“我有罪，要静候皇上处决。我有冤，要向皇上伸冤，不能就这样不清不白地一走了之。”
归鸿不解地望着大伯，觉得他愚忠且可笑——都什么时候了还那么相信大泽的皇帝！
征鸿却跟她一起走出牢门，却不是越狱，而是去质问那两个茂人少女，为什么这么残忍地利用他。
那两个茂人少女被关押在别处的监牢，她们是茂人的细作，横竖都是个死。
她们大笑着回答他：你是泽人，我是茂人，你们掠夺我的故土，破坏我们的家园，本就是水与火势不两立。你居然会相信我会爱你！哈哈！我们茂人怎么会甘心做亡国奴呢，我用死，用更多你们想象不到方式与你们抵抗，直到你们滚出大茂！
征鸿无比震惊地瘫坐在地上，失魂落魄地对自己说：“我……不应该想不到这些……”
归鸿将他扶起，想把他送回大伯身边。
他问：“你是谁？为什么要带我们离开大牢？”
归鸿支吾着，很想告诉他我是他的妹妹，却不敢相认。正在纠结，他撤下了她脸上的布：“归鸿？你不是死在上饶了吗？”
“说来话长，等你和大伯洗清冤屈，我再讲给你们听。”
“洗清冤屈？哼！茂人不相信我们是真心真意地对待他们；大泽皇帝又不相信我们的忠心。我们班家人活着就是个笑话。”他绝望地说。
“哥哥，出去后，我们只做普通人，好不好？”看了那么多茂人与泽人的纷争恩怨，归鸿也是身心俱惫。
“不。我不认命。既然都不相信我，我……”征鸿哥哥宣泄着，却被归鸿打断，“哥，让这些事情统统过去吧。等我找到夫人、暮鸿和稚鸿，我们一起去上饶过最简单的生活好不好？泽人和茂人的一切再也跟我们没有关系。”
“上饶？对！上饶！大泽皇帝最怕的敌人就是上饶人！”他好似看到了希望。
看着征鸿哥哥近乎疯狂的眼神，归鸿突然觉得自己是那么无能为力。
与顾长安和贾米合作，她是为了回到大茂将妹妹和弟弟救出柳氏的魔爪，却发现事情变得越来越糟，而自己一点都阻止不了。
将征鸿送回大伯那里，征鸿要说服班大将军一起越狱，一路北上，最后借上饶皇帝的兵马杀入大泽，痛雪大泽皇帝不信任他们的冤与恨。然后挥军南下，讨伐所有茂人。
班大将军说他疯了。
班大将军要归鸿远离这一切，不要再回来，要她找到妹妹和弟弟，照顾好他们，不要卷入纷争。
离开大牢，归鸿无力地走在清晨的沐阳街道。
归鸿啊归鸿，你最应该做的就是和弟弟妹妹还有夫人一起过简单的生活。而这，也是你唯一能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