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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故人来见语戚戚 寒庭花凋雪细细

在攻克冬都前,皇甫毅就已经昭告天下,大云亡国之日,就是宇恒封王拜将之时,因此虽未有正式诏书到来,人们已经改口称皇甫宇恒为王爷。从前因为他的养子身份,多少人不服气他被云皇册封为镇北王世子,可如今,他终究还是身居高位。

前云某大臣奢华的宅院,如今成了皇甫宇恒的临时府邸,他将我安置于此,搜去了我身上所有可能用于逃跑的利器与药物,每日饮食供应,均是珍馐美味,还派来一个名叫欢歌的小丫鬟对我细心照料,这样的生活,比这两年间流亡的日子,好了不知多少倍,可是一想到若枫正在天牢里生死未卜,我就如坐针毡,不知道皇甫宇恒,是否会因经年旧事苛待若枫。

待见到他,我定要好好控制自己的脾气,跟他道歉也好,求情也罢,只要他放了若枫夫妇,或者起码准许我去探视一番也好,让我当丫鬟伺候臣服于他,我也甘愿。

我在心里想了各种向他示好的方式,可是五天来他竟然没有在这院中露过一次面,太久的等待很快就磨光了我的耐心,点燃了我本就易起的怒火。在我把小院里所有的瓷器家具砸了个稀烂后,皇甫宇恒终于现身了。一见他四平八稳的淡定模样,之前想好的讨好之言都忘了个精光,脱口说出自己要求探视若枫的想法。可他只做没听到一般,吩咐欢歌更换新的陈设后,转身便离去。

好不容易见他一面,他竟对我一语不发,怒火积聚在心,让我两日都食不下咽,可通过丫鬟传到皇甫宇恒耳朵里,就变成了我绝食两日。倒是提醒了我,可以试着以绝食为手段给他施压。第三日,皇甫宇恒果然就带着食盒来到了我居住的小院。

打开食盒,五彩扇贝,水晶皮冻,板栗酥,一大堆的吃食摆满了餐桌,全是我以前爱吃的菜式。皇甫宇恒还很体贴地吹凉一勺紫米粥送到我口边。其实这时候的我早就饥肠辘辘了,但为了让他妥协,我尽量想象那些血腥残忍的画面,压制自己想要吃掉它们的欲望,极其不合作道:

“放了若枫,否则我一口也不吃!”说着把脸扭向一边。

我原想他起码还要再哄我几次才会放弃,哪知道他只是轻笑一声,便放下了勺子,转身对门外随从吩咐道:

“灵小姐一个弱女子,三天水米未进还这么有精神,那天牢里那些前云的贵族,想来也都是些不用吃饭的神仙,吩咐下去,天牢的伙食供应从今天开始停止。”

他话一出口,我气的拍案而起,端起一碗紫米粥,真想扣在他脸上,大骂一声卑鄙。可是想想他手上的砝码,妥协的终究只能是我,举过头顶的碗,被我老老实实放回到嘴边。被他这样反将一军,我是真的没胃口了,随便吃了几口,就放下碗筷。

皇甫宇恒也不生气,端起我吃剩下的稀粥,一勺一勺送进自己嘴里,边吃边随意问道:“真没想到,云国人的胃口这样小,宁夫人若是也只吃这么一点薄粥,不知道能不能有足够的奶水喂孩子。”

我这时才知道,原来若枫与云筝有了第二个孩子。“皇甫宇恒,我真的没胃口,你不要逼我。”我听出了他的意思,既生气又无奈地向他解释道。

“没关系,你只要想想,你每日吃多少食物,宁若枫和段云筝就吃多少,这样会不会很容易帮你增进食欲?”他显然是不为所动。

看来皇甫宇恒,这次是来真的了。我的怒火也全被激起,一咬牙抱起桌上一整盆紫米粥,皱着眉头,不管肠胃的容量,一通狼吞虎咽。皇甫宇恒的脸终于不再冷硬如冰块,抬手和我争抢我手中的粥,我偏要和他作对,死死抱着那粥盆,说什么也不放手,继续往嘴里猛灌。

着急中一口粥呛到嗓子眼,我猛地一咳嗽,牵动肠胃,连忙蹲下身子,小院里我呕吐的声音便响个不停,抱不住那盛粥的盆碗,咕噜噜滚到了桌下。

皇甫宇恒单膝跪地,环抱着我,叹一口气后,右手慢慢抚上我的脊背,要多温柔就有多温柔,好像方才逼我吃饭的人,根本就不是他。呕吐告一段落,他伸出手指,擦拭我唇边的污浊,像心疼又像无奈地对我道:“灵洛瑶,我不想伤你,你教我好吗,教我如何去爱如此倔强又自以为是的你,如何让迷恋着宁若枫的你过得幸福。”

我瞪着他,伴着一声冷笑道:“教你爱我?你想让我幸福?呵呵,我的幸福就是宁若枫,他若安好,我便幸福,你给不了,就给我滚!”

皇甫宇恒如审视陌生人一般定定地看着我,仿佛我根本就不是与他相识多年的灵洛瑶。

“灵洛瑶,你怎么会如此的冥顽不灵。我告诉你,即使没有我,没有云筝,你也注定得不到宁若枫。因为你是个不懂争取,只会逃避,不懂珍惜,只会自怨自艾的蠢货。”说罢他一挥衣袖,以旋风一样的速度地“滚”了。

可我心头的气还没消。不过三年不见,皇甫宇恒居然学会拿若枫来威胁我,凭什么落井下石说我得不到若枫,戳我痛脚。越想越气,巴不得立刻离了这里。

他不让我走,我难道不会自己想办法吗,每天逼着我吃得饱饱的,我不逃跑,上演出越狱的大戏的话,不是白浪费那么多粮食。

其实这临时府邸并没有重兵把守,我不过就是趁着那个叫欢歌的丫鬟没留意,拆了一条珍珠链子,将一捧散珠自窗口泼洒出去,就几乎吸引了九成的侍卫丫鬟在窗边花园里掘地三尺地找珍珠。

我很快就从正门大大方方地走了寝室,经由一个狗洞子出了那间宅院。可惜我被抓住的速度比我逃跑更快。发现了狗洞,我就该想到那园中有养狗的,猎狗顺着气味一路追踪,当皇甫宇恒跟随猎狗在市集上的面馆里抓住我时,我连面汤都没来得及吹凉。

又被抓回了原先被软禁的小院,我在屋里踱来踱去,不安地等待着皇甫宇恒处理完政务来找我秋后算账。傍晚时分,皇甫宇恒果然来了,非但没有臭着一张脸,反而带着温柔的笑。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我原本因为他软禁我而气愤不已,如今倒反而因为自己逃跑而有些心虚。既然他不是来找茬的,我便尽量收敛性子,毕竟他手上捏着前云贵族三百多条性命。

“你最近朝务繁忙吧,呵呵...”我有些费力地吐出这不痛不痒的话语,声音里伪装出的谄媚,差点把自己都恶心到,希望他能觉得这是关心。

皇甫宇恒挑挑眉毛,不置可否道:“是啊,上午搜了半个市集才找到你,接着又去了天牢,确实累坏了。”

“天牢?你又去天牢干什么?”

一听说他午后去了天牢,我第一反应就是他又去天牢找若枫的茬了,忍不住抓着他的胳膊死命摇晃。

皇甫宇恒一根根掰开我掐着他胳臂的手指,笑道:“有人在我眼皮底下演了一出猫抓耗子,让我很是开心,所以就去天牢找了件东西作为回礼。”说着冲门外扬扬手,侍从便很有眼色地把一方托盘捧到了他眼前。

礼物?什么礼物要到天牢里找?我满腹狐疑,死盯着那托盘,又看看皇甫宇恒,不敢上前打开。皇甫宇恒见我不动作,索性一抬手把托盘上的东西扯落,狠狠地摔在地上。

我本来是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一退,哪知道地上不过就是件脏兮兮的旧袍子而已,刚想骂皇甫宇恒故弄玄虚,却不经意瞥见那衣袍袖口的翠竹刺绣。连忙上前一步,抱起那衣袍在怀中检视。

仔细分辨才看出,那衣袍本是墨绿色泽,只是被血污浸染到看不出本色,上面布满了一道一道的鞭痕,与其说是件衣袍,不如说是一堆被带着钢钩的皮鞭撕碎了的破布。但即便形如破布,也足够我认出那是若枫惯穿的长衫。

我捧着那一堆破碎的衣衫,双手颤抖,瞪着皇甫宇恒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质问:“你,你把若枫怎么啦?”

“我记得几天前曾经告诉过你,你若是再逃,第一个进棺材的,就是宁若枫,不过我的话你似乎总是左耳进右耳出,念你初犯,我多给你一次机会没有杀他,几十鞭子而已,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重刑,这衣衫,我带回来,你每天看着,记忆兴许就好了也说不定。”

听他如是说,我目眦尽裂地大吼:“皇甫宇恒,谁让你去伤他?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我逃跑,我惹你不高兴,你打我行不行,你怎么罚我都随便你,你放过若枫一家可不可以?”想到天牢里若枫遍体鳞伤的样子,想到皇甫宇恒的残忍,我忍不住,抱着那破碎的衣衫大骂。

皇甫宇恒终于不再继续笑了,转而歇斯底里地冲我大吼:“灵洛瑶,你觉得我残忍?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没人能比你更残忍。我在这战乱里找了你近三年,多少个夜晚因为恐惧而无法入睡,而你就忍心这样离开我,躲着我,即使再见,心里也只想着宁若枫!你看不到,我的心,被你伤到拼都拼不起来了你知道吗?碰上你这样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女人,我真的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才好,是我该求你,求你放过我,别再用对宁若枫的迷恋来折磨我了,好不好?你放过我好不好!”

我无言以对,和皇甫宇恒就那样怀着对彼此的埋怨呆坐了一晚,月亮在的僵持中渐渐淡去,第二天一早,我们俩都顶着黑黑的眼圈,但是皇甫宇恒还是要强打精神去处理那数不清的政务。

我知道,我和皇甫宇恒谈判讲和,是没有希望了,他会伤害若枫,并不是随便说说。所以自那天后,任凭他说什么做什么,我就那么不吃不喝,不说话,抱着那染血的衣袍,一发呆就是一整天。

皇甫宇恒说得对,我从来都是把他的话当耳旁风,于是我仔细回忆着这几天中他说过的每一句话,等灵洛瑶的眼里再也看不到宁若枫,他便放若枫自由,否则便关押他到死是吗?好吧,这一次,我听话,听他的话,我会让自己的眼里再也看不到宁若枫,再也看不到世上任何一个人。

也许是上天也在为这气数已尽的大云悲哀,为身陷囹圄的若枫悲哀,一向温暖的江南今冬竟然下起了鹅毛大雪,三日方停。

我怀抱手炉,坐看那满地的色彩被素白覆盖,阳光照射在那晶莹如玉的积雪上,反射出缤纷的色彩,让我不愿把双眼移开,我就那样整整看了一日,雪地里先是出现了无数个太阳,然后眼眸里一阵阵传来刺痛,随后,我眼前的一切,逐渐的模糊,最终隐入黑暗。

身后脚步响起,却在距我几步之遥处停止。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皇甫宇恒立于我身后,只有他才会如此急切地见我,见到我的冷漠后,又不愿出声上前。

沉默许久,皇甫宇恒终于无奈地开口:“想我疆场纵横,即便是再棘手的战局,也能找到法子破解,唯独对你,无计可施,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如今夏国三十万兵马大元帅向你请降,都不开心,不肯回头看上一眼吗?”

我冷冷一笑,仍是看着面前的积雪回答道:“灵洛瑶一介孤女,能在这乱世中存活已是托了您的福泽,哪里敢受降王爷,更不敢妄想开心。”

说着我转过了身子,顺着声音望去,只是我知道不管这双眼看在哪里,都是一样,此刻我的眼中没有丝毫的波澜闪动。

短暂的寂静后,耳畔响起他的惊呼,“你的眼睛!!!”

空气在我身边快速流动,我感到有人抢至我身前,用力捧住我的面颊。

没想到皇甫宇恒这么快就发现了我的失常,让我有些出乎意料。

“王爷说过,何时我的眼中没有宁若枫,何时便放了他,如今我的眼睛被积雪灼瞎,再也看他不到,是否可以遵守诺言放了他?”我的言语冷的好像屋檐的冰凌,而那一支支冰尖,已经刺进皇甫宇恒的心。

“你竟为他做到如此地步?你…你…”皇甫宇恒的语气里夹杂着痛苦和难以置信。双手颤抖,缓缓地离开我的脸颊,而后,庭院中响起他踉跄跑远的脚步和那苍白的嘶吼。

“灵小姐,有什么要求你不能好好跟王爷说,偏要对自己如此残忍?那个宁若枫家中早有娇妻,根本不会领你情意,当年云都一战,他为了守城不惜以你为质,你为什么还要为了他这样糟蹋自己伤害王爷啊。”一旁欢歌即心疼,又生气地询问。

我起身,并不介意将实情相告,甚至是希望她将这些话转述给她的主子,因而报之一笑:“当初是我先放开了他的手,而他也狠狠伤了我的心,恩恩怨怨,早已无法说清,我也曾想过放下一切那份情与悲伤,可是这里却一天都无法将他遗忘。”

我指指自己的心口对欢歌说。“不论他待我如何,情归何处,都已经如老树一样扎根在我心里。终我一生,即使求之不得,也只一心想着他好。”

想到若枫,不觉心中酸楚又起:“你家王爷表面随和,实则固执倔强,除了这样,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他放过若枫。”说着推开欢歌意欲搀扶的手臂,摸索着向寝室挪去。

只是我终究还不适应这种黑暗,手臂无助的向前探索着,希望有人能拉住我的手,正想着,突然身体被人碰了一下。

“抱歉。”我慌忙道歉,正欲调转方向,不料却被那人拽住衣袖。

“他,是真心对你的。”

天呐!居然是若枫的声音!

不知他为何会在此地,方才我与欢歌的对话一定被他听到,我立刻用强势的语气作出一份虚假的坚强:

“那又怎样?”

我要的是宁若枫的爱,不是他的同情和怜悯。

“恒王从未伤害过我与筝儿,那带血的衣裳,是他气你出走,故意为之。今天他带我来见你,便是想我亲口告知你,夏国皇帝已诏告天下,赦免云国皇族,并封我为永顺侯。”

说到永顺侯三个字,他的声音几乎已经低不可闻。

怪不得皇甫宇恒在我转身的一刹就发现我的不妥,宁若枫在此,灵洛瑶怎会视而不见。

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会如此轻易就放过若枫,否则我也不必自毁双目逼他就范,如今就好似强敌来袭,我奋力挥拳抵挡,没想到对方只是潇洒走过,挥出的拳头没打中对手却击中了石头,真是可笑至极。

“恒王会是你的好归宿,往后,不要再执着于我,他才是你该珍惜的人。”若枫的话,冠冕堂皇,让我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冰雪浸透。

“够了,我从不曾勉强过你去接受我,可为什么,你要勉强我去喜欢一个自己不爱的人,你我相识多年,我的心意你真的不懂吗?就连远远地爱着你都不可以吗?!”想到自己未来的黑暗,无果的感情,坚强如我,也终是会痛啊。

“懂你,爱你又如何,我已经不能给你幸福,我已有了云筝,这一生都不会负她。”

若枫的语气还是那样沉静。

我自嘲一笑:“呵呵,是啊,就算大云幻灭了,云筝依旧是你的公主,娇弱可人,受不得一丝一毫的委屈,灵洛瑶算什么,不过是人人都可以践踏的野草,一颗心早碎成了千片,连缝补都会嫌扎手,不差你再多刺上几刀。”盲眼已经湿润。

“我只想知道,你究竟是爱上了云筝,才忘记了我们往昔的情谊,还是当年根本就不曾全心对我?”我头一次这么清楚干脆地对若枫表达我的嫉恨。

过了良久他微微道:“筝儿那样美好的女子,谁能不爱?过去的事情,美好的辛酸的,都已经过去,如今再提起,又有什么意义?恒王如今权倾天下,又对你一往情深,你有了他就是有了一切,而筝儿的世界,却只剩下一个宁若枫,我除了拿一生去疼她呵护她,再也给不了她旁的任何。”

虽然他是清楚明白地在与我划清界限,但听他说起从前曾有过快乐与辛酸,仍然是把往事一幕幕带回了我眼前,缱绻旎旖的时光,恍如昨日,不知不觉泪水就停不下来。

“你可知道当年放弃你,我有多么的不甘,而我嫁给了皇甫宇恒,却多少次恨不得亲手杀了他。你知不知道你口中所说的恒王的爱,还有富贵荣华,我根本就不稀罕,你知不知道我愿意抛弃我的生命,只为换你能重再爱我一回。”

若枫用指腹轻轻揩去我的眼泪,“别再倔强,别再坚持,如今的宁若枫,不论是身,还是心,都只能属于筝儿一个,请你忘掉我吧。”

话已经冷到这个份上,灵洛瑶要是再纠缠,就是在继续践踏自己的尊严。

我推开他的手,笑中带泪道:“我以为我们的分别只是造化弄人,就算另嫁另娶,心里依旧只有彼此,如今看来,都是我一厢情愿了,纵然你习惯了绝情,灵洛瑶却还学不会死心,你大可以忘记当日碧落黄泉的誓言,我自知不配得你怜惜,但到死也只能给你一句,灵洛瑶的爱,一生只一次,独予宁若枫。”说完我苦笑着转身,跌跌撞撞,走向往日就寝的小院。

我已分辨不出白天与黑夜,何时用膳何时就寝,皆由欢歌安排。

期间每日会有一位医师来为我诊治眼睛,听他的声音,有些熟悉,一问欢歌才知,他正是军中技艺最高超的医师薛莫疑,早年就跟着镇北王爷做随军医师,王爷身故后,便追随了皇甫宇恒,听说那一年皇甫宇恒重病,正是他妙手回春起死回生。是以大家都要尊称一声薛神医。他能来为我诊治,自然是受了皇甫宇恒的吩咐。

除了医眼,我再无其他事物可做,几日后便觉得无聊,书籍我已经无法阅读,就吩咐欢歌找些竹简来,尝试用手指触摸辨认,虽然缓慢,但总算是可以阅读,正当我为自己的小进步欢喜时,听见有人跨进屋来,听脚步,不止欢歌一人。

“灵小姐,王爷给你送来灵药,你的眼睛有救了,再不用读这笨重的竹简了。”欢歌兴奋地说着,把竹简自我手中抽走。

我微微一笑,自桌前又摸过另一卷竹简道:“镇北王身故的大仇,若要追究,灵洛瑶也是有责任的,而且王爷放了云国贵族数百人的生路,洛瑶只以一双眼睛做交换,本就对王爷不公,怎好再劳王爷费心医治?何况洛瑶今后在王府里万事都有欢歌照料,明与盲也没什么区别,何必费工夫去医治。”

见识过皇甫宇恒的偏执,我自愧不如他的执着,心里其实已经做好了跟他纠缠一生的准备,可真要我日日面对那张邪魅的脸,或许还是这样更好。

“我错了,我不该拿宁若枫的安危吓唬你。我该知晓,你只要遇到有关他的事,就会乱了方寸。我替他们周旋,不为从你那里换来任何报酬,你要做的事情再难我也要帮你达成心愿。虽然你心里没有我,我也还是想让你快乐。只要你肯听话让我医你的眼,你跟不跟我在一起我都可以……”

若不是对他的声音如此熟悉,我真不敢相信这话是从皇甫宇恒口中说出。这个追逐我到天南海北的男人,终于累了吗?还是我对欢歌说的话,终于让他醒悟?

在黑暗的囚笼里蜗居了数十日,我对光明和自由真的有说不出的向往。因而我找不出理由不答应皇甫宇恒的条件。

不知这薛神医从何处寻来的药汁,点入双眸后竟有说不出来的清爽,不出三日我的双眼就可微微感受到光线,再几日,便已经可以看到身边的事物。虽然不似之前的清晰,但总归可以正常生活。

揭下眼上的纱布,我第一眼就看见伏在我床边的皇甫宇恒,他该是许久没有好好吃饭了吧,连向来粗枝大叶的我,都看出来他瘦了许多。

我今年明明已经二十三岁,早已不是少女的年纪,可看着他那紧张激动的表情,再加上重见光明的喜悦,我忍不住如孩子般恶作剧,在被子下死命掐着大腿,逼出两行泪水假装哽咽道:

“我看不到,我还是看不到,皇甫宇恒,我要在这黑暗里过一辈子了,我不要,我不要,呜呜呜呜...”说着还装模作样地用双手向皇甫宇恒脸上乱抓。

也许是因为我在皇甫宇恒面前,从来都是强悍霸道的姿态,如今这般哭泣祈求,让他顿时慌了手脚,一把拥我入怀道:

“不会的,洛瑶不会一辈子活在黑暗里,一定有办法治好你,一定。”他紧紧地拥抱着我,极力克制着声音中的颤抖,不住地重复着“一定”,与其说是在安慰我,倒更像是在鼓励自己。

因为怕自己忍不住笑,我便挣脱了他的怀抱,拉过被褥蒙在脸上强忍笑意道:

“你走,让那些随从侍女都走,让我一个人静一静。”那被褥因为我的嗤笑而上下起伏,从皇甫宇恒的角度看过去,该是认为我在抽泣。

“好,好,我走,我走,你不要怕,如果你真的目不能视,还有我做你另一双眼睛。”皇甫宇恒此时几乎是对我百依百顺,生怕刺激到我,说完话连忙带着随从离开。待听得他已走远,回想着他方才手足无措的样子,我再也忍不住,捂着肚子大笑一通。

随后几天,除了送饮食来的侍女外,不管谁来探视,我都以伤心失落为由,将其拒之门外。我潇洒恣意地翘着二郎腿,一边啃着脆爽的大苹果,一边读着闲文札记解闷。不止一次地听到皇甫宇恒在门外徘徊叹息,我起先也是有些过意不去的,但想到他拿若枫的血衣吓唬我,我便不觉得自己过分。原想多骗他几天才划算,谁知三天后,欢歌突然大叫大嚷着冲进了我住的厢房,我慌忙把手里的书本往被窝里藏,欢歌却像什么也看到,拉着我就往皇甫宇恒的屋里冲。

“王爷拿了匕首,要自毁双目,谁也拦不住,灵小姐快跟我去劝劝吧。”听了欢歌的话,我一惊,脚下连忙加快了步伐。

欢歌继续气喘吁吁道:“王爷也不知打哪听来了的偏方,说是以人眼入药,可医各种眼疾…咿呀,小姐眼睛怎么…?”我顾不上跟欢歌解释,一边跑一边直骂皇甫宇恒这个家伙胡闹。

皇甫宇恒的房门大敞着,屋里花瓶茶杯碎了一地,龙煜正和他争抢着一把锋利的匕首。远远听见龙煜带着怒气大骂:

“灵洛瑶给你下了什么蛊,让你为她癫狂至此,她那样不识好歹的女人,瞎了根本就是活该,你就是挖了眼睛,她也不可能再见光明,更不可能对你有半分的感激,你不要再傻了好不好!”

而皇甫宇恒则坚持道:“我不管!我爱她,我就要她幸福要她好,我见不得她流泪的样子,哪怕有一线希望治好她,我也要一试!”

两个人争的面红耳赤,却谁也不肯退让。我真是没想到皇甫宇恒会如此冲动,大骂一声蠢货就冲上前去加入了争抢匕首的战斗,皇甫宇恒依旧死不撒手,三人争抢中,没控制住刀锋擦过我的手背,我呀的一声**,退出了争抢。皇甫宇恒见我满手是血,忙丢了匕首拉住我检视。

我自知面庞是不够美,所以一向格外珍视双手,如今一道三寸长的血痕落在了手背上,我几乎气急败坏,当下就控制不住性子,对着皇甫宇恒狠踹一脚瞪大了眼睛道:

“你傻了么你!我说我瞎了你就去挖眼治病,若是我说得了心疾,你还剜心不成?我假装看不见只是作弄你一下而已,谁叫你拿若枫的血衣吓唬我来着!你看仔细了,我的眼睛,好得很呐!!”

说完也不管他听没听明白,俯身捡起地上的匕首就走。那是当年皇甫宇恒在枫林陷阱中送给我的匕首,上面还刻有宇恒二字,但是抓我进府邸时,他便把那匕首搜了去,但既然当初送给我了,那自然就是我的东西,所以我掏出手绢擦干血痕后便重新揣回袖中,气呼呼地离开,留下被我踢倒在地的皇甫宇恒,在身后痴痴道:“若是我的心能换你的命,那剜心又如何?”

他的声音弱弱地传来,我几乎要发狂了,皇甫宇恒早已非弱冠之年,当着众人的面还能说出这样的傻话,真是连我的脸面都一起丢光了,我急忙捂上耳朵,一路小跑离开,只为眼不见为净。

原想着事情已经风平浪静,第二日,我便赖在床上睡懒觉,可是院外却大清早的就满是嘈杂,扰人清梦。既睡不着,索性拉了欢歌去门外一探究竟。谁知竟看到门外停了一长串的马车,而皇甫宇恒紧盯着侍从,把一包接一包的行李往马车上搬运。

我掀开一个车帘,只见棉被,华服,吃的用的,应有尽有,我差点忘记,皇甫宇恒曾许诺过,我复明之日,便还我自由,现在他这是在亲自为我打点行装,看来他是预备今日就送我离开。看着他因为劳累而有些苍白的脸色,想到今后或许永无再见之日,我也起了恻隐之心,上前道:

“你给我带这么多行李,是诚心帮我招来土匪劫财劫色吗?别忙了,看你唇色发紫,该好好休息才是。”

也许是从来没有听到我说过关心他的话语,皇甫宇恒看着我,眼中闪过些欢快的神采,但瞬间就熄灭,没有任何征兆,忽然就用双手捂住口唇,咳喘间成股的血沫从指缝溢出。欢歌一看眼前乱象,惊叫一声冲上去扶住皇甫宇恒,家丁也四下聚拢过来。我紧张地扶住他的双肩,转念一想不由一声冷笑,松开手任由他向雪中倒去,嘻笑着对欢歌道:“这么快就活学活用跟我玩苦肉计,欢歌你和你主子配合真是是天衣无缝啊,不知排练过多少次呀?”

我的语气里充满了恶意的讥讽。可是眼看欢歌哭的声音都变了,还头一次恶狠狠地瞪着我喊:“王爷都是为了你,才会心悸发作,你不快去找薛神医来救治还在这儿说风凉话,你对那个宁若枫,甚至下人都那么好,为何唯独对王爷如此绝情!”

再看皇甫宇恒,一双嘴唇已经乌紫,双手紧紧攥着胸前衣襟,整个人蜷缩一团,嘴边还残留着血沫,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决计不是装的。我才知道,是我又起了小人之心,忙跟着家丁七手八脚将他抬进内室,薛神医也在得知消息后迅速赶来。

几剂汤药丸药强灌下去,皇甫宇恒终于止住了咳血,唇色却还是青紫,脸色依旧苍白的厉害,人也并未清醒。我与欢歌坐在床边时刻注意着他的状况。从欢歌处得知,皇甫宇恒知道雪盲病人需在十日内,以冰莲花汁液敷眼,方可复明,若是超过十日,便再无重见光明的希望。因此他动用了一切人手,四处求取冰莲花,自己也马不停蹄地奔波找寻。

他自幼身患心悸顽疾,一旦发病便凶险异常,此病无药可医,只能靠日常休养控制发病,且最忌劳心劳力,这一行他因求药心切,不管不顾自己身体,虽是找到了灵药,但自己却因不眠不休而伤了身。接着又因为我的恶意捉弄劳心费神,终于引发出了体内宿疾。

看着昏迷中仍轻轻**的皇甫宇恒,我不禁为自己的胡闹多疑而羞愧,想必上次他所说的黄河渡口分别后,他大病一月,也是这心悸旧疾了。难怪他身体瘦弱,不能习武,而且极少见他动怒。想必是因为这病逼得他必须克制悲喜。

皇甫宇恒病了的消息传到了新都永福,不几日夏皇派来的太医便带着各种珍奇药草源源不断地赶来,看来夏皇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真是很上心。在太医的悉心治疗下,皇甫宇恒的病体渐渐有了起色。一日我去看他,他已经能靠着软垫坐起,只还是十分虚弱,他的身体恢复了,也该是我离去之时,我却忽然说不出辞别的话语。皇甫宇恒叹一口气,轻轻拉过我的手,无神地盯着床前帷帐,似是自语般低声道:

“可不可以不走,就像现在这样,让我照顾你一辈子?哪怕当你是我的朋友,是我的妹妹?”说完,像是连自己都不报期望,仰面重重地躺回床榻。

看着他憔悴的面容,我忍不住道出这些年心中的疑问:“灵洛瑶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执着,这样折磨自己。”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为什么,”

皇甫宇恒黯然道:“那一年的雪夜,跳下陷阱的明明是你,步步沦陷的却只是我一个,那一次偶然的相遇,于你只是生命中小小的一个插曲,可自那以后的每一天,我都再无法忘记那张无邪的笑脸。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莫名地快乐,哪怕你是打我骂我,我也觉得幸福。你跳进黄涛的那一刻,我想要追随,你被绑上城楼的那一刻,我想要以身相代,不是不怕死,而是没有了你,我便觉生无可恋。可惜这些,都只是你的负担。”

皇甫宇恒自嘲一笑接着道:“从前我不懂什么是真正的爱,打着爱你的名义,做了许多让你不开心的事,后来才领悟,真正的爱,是给对方一切的美好和她想要。你想要宁若枫,我给不了,但我能给你你期待的自由,你走吧,我再也不会去打扰你的生活,只希望你不要再伤害自己,再排斥我,允许我远远地看着你幸福。”皇甫宇恒苦笑着,合上眼帘,可那无边的痛意,从他的周身,源源不断地散发而出。

我低下头,唇角微微扬起,伸手抚上他紧皱的眉头,希望减轻他的痛苦。

“若是你答应我往后再不皱眉,我便留在王府,陪你共度余生。”

“你,说什么?我不是在做梦吧?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啊洛瑶。”皇甫宇恒蹭的一下自床上直起身子,双手攀上我肩头,力气之大,完全不像个病人的样子。眼眸里闪动着耀眼的光芒,直勾勾地盯着我,既欣喜又似不信,只催着我再说一遍。也不怪他不信,就连我自己也没想到有一天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语。

“如果你不介意我心中对你没有男女之情,灵洛瑶愿与你相伴,共度余生。但是,你我共处期间,你不得干涉我的自由,不得惹我不快,大事小事,一概由我定夺,否则——”我清清楚楚地再重复一遍,还不忘加上各种限制条件。

“我不介意,只要你留下,我什么都不介意!我什么都听你的!”

皇甫宇恒从来都是自信满满的,当年我曾那样排斥辱骂于他,他都能一笑置之,可是自从那日在枫林晚中撞见我与若枫定情,我就再也不曾见过他这样开心地笑过,眼角眉梢,都在诉说着此刻他是何等的心满意足。怕过于激动不利他身体的康复,我扶他躺下,寻思着该给他加床薄被,刚一起身,就见皇甫宇恒像被马蜂蛰到一样弹跳而起,死死扣住我的左腕,眉头拧成了川字。

那一刻我的心中涌上难以克制的酸涩,灵洛瑶,是把皇甫宇恒折磨到了什么程度,让那么一个天塌下来当被盖的男人,变的有如惊弓之鸟。我用还可以自由活动的右手拉开床边薄被,轻轻为他盖上:“睡吧,我不会再逃,你知道的,灵洛瑶说过的话,一诺千金。”

皇甫宇恒知道自己误会了我的举动,不好意思地笑笑,乖乖地躺进了被筒。我静静地坐在他身旁,目光一遍又一遍扫过那熟悉又陌生的脸庞。他的睫毛微微抖动着,两个酒窝深深地挂在脸上,我知道他并未睡着,只是因为我说此时需休息,他便听话躺下,努力装睡,同样的一张脸,我如今看来,怎么也不能说是可恶的,也不知当初为什么我就那么厌恶他。

曾经的确与皇甫宇恒有过很多不愉快的往事,但他数次救我,如今我已经是欠了他的恩情。至于国仇家恨,这乱世本就是弱肉强食,成王败寇,今日不是夏国吞并了云国,他日云国强盛了也难保不会强占夏国。所以这国破的罪责,实在不能算在他的头上,再者自他领兵,一直约束手下,并未再有屠城扰民之事发生,还保下了前云皇室三百多条人命,对其优待礼遇。

对一个战胜国的皇子,我还能有什么过高的要求?灵洛瑶这辈子得不到心之所爱,注定了一世苦相思,将心比心,何苦再难为皇甫宇恒。让这世上少一个人为情所苦,少一片痴心空负,也算这残命一条,多了一些存在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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