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天,时舞教我如何微笑,如何倒茶,如何站立,如何坐下……那一大堆如何从她口中说出来,我心里都跟着叹气。
我原本以为只要穿上漂亮的衣服,配上耀眼的头饰,梳着流行的发髻,涂上胭脂水粉,就算是一个女人了。原来做一个女人这么麻烦。
时舞坐在我跟前,手里端着茶壶,往一个小茶杯里倒茶,茶壶时高时低,水流总是细细,落入杯中声音像是溪水缓缓流动,这样倒下来却是一滴水都没有溅出来。
我抵着头撑在桌上看着她把这套动作熟练地演示一遍,心下感慨,喝茶要是这个样子,有趣是有趣,可是却太累。我倒宁愿像以前去漠北边塞执行任务时那样,带着一个酒壶,坐在城墙边上,看着风沙四起,吹着苍劲的风,兴致来了仰头就喝一口,那才叫爽快。
眼前这样的情调,我着实是不太能接受。
“左使,您来一遍。”
时舞把一个空杯放在我面前,将茶壶推过来,微笑着看我。
我冷着一张脸,默默端起,一点又一点再是一点,手就是控制不好,要么倒多溢了出来,要么倒少了空出一截。这个在她做起来如此简单如此自然的事情,到了我的手上却比高手过招还要难!
就这样一连几个杯子全都被我试了一遍,桌上的水已经沿着桌面游动到桌边滴到了地上。
时舞在一旁看着,见我明明沮丧却强装作冷静的模样,不仅没像昨日那般刁难我,反而笑得开怀。
我心情不坏,不和她一般见识,只抬眼看过去又看看茶壶,眉眼紧了紧。
她马上会意,从我手中拿走茶壶,缓缓倾倒,又示范一遍。
“左使,你抬起的弧度缩小一些,这样更容易控制!”
我仔细看着她做,她皓白的手腕随着抬起的手一藏一露,别有风情。
“茶壶不要抬得太高,不然水容易溅出来,而且……”她顿了顿,看了看我,掀掀嘴角,续道:“而且,有失风雅!”
额……
就这样,在她的指导下,我一个上午都在和茶壶茶杯较着劲,直到午饭时候才终于像了个样子。
我是断然不会下楼去和那些舞姬用膳的,时舞还有新舞要编排,见我虽然生疏但是已掌握住了要领后就去了另一间阁楼掌舞去了,此时,我的胳膊有些酸了,自己倒了茶来喝,等着午膳送过来。
我看着脚上的绣花鞋,还是那日被我踢飞砸碎镜子的那双,有些夹脚,即便是坐着不动,依然觉得不舒服,心里也跟着躁动。我俯下身把鞋子脱掉,觉得脚被禁锢了太久难受极了,最后干脆把袜子也脱掉了,只剩下包裹着的层层纱布。
我又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身上的长裙比昨日的还要粉嫩些,别说看了,只是想一想,我都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倘若此时立在人群之中,想必无人能够把我和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左使联想在一起,相反说不定还会被一些色鬼盯上,又或者被一些人贩子拐走卖进烟花之地。我还是觉得这个样子太诡谲,于是便脱了衣裙,只剩下里面的单衣。
今日天气有些阴,夹着小风,偶尔掠过树梢一阵飒飒的声响。
头上的步摇簪子还有发髻让我觉得脑子都跟着不灵光了,于是也一股脑摘了下去,长发像是解放一般,直直垂落至腰间。我转了一圈,这才觉得满意了,于是便跃上窗子,坐在窗台上吹风,顺便观察着楼下舞坊来来往往的人。
她们大都是穿着流仙裙的舞姬,个个绚丽夺目,弱柳扶风,步步生莲,单单是看过去就觉得赏心悦目,跳起舞来就更不必说了。
哼,宗主还真是会享受。
我唇角漫出一丝冷笑。
看着那两个走远的身影,也不知为何心里觉得厌恶,好兴致一下就没了。我转了方向看到了一个纤瘦灵巧的身影,她今日穿了一件青色的衫子,头发只是简单地拢到了后面,手里端着什么,上面被黄色的丝绸布盖住了。她的步子很急,没一会儿就到了楼阁的拐角处,像是有些犹豫,她竟然停在了那里,愣了一会儿往前走几步就又停了下来,不知在想什么,头微微抬了抬,就又转过身去要往回走,折回几步再次顿住,然后看看手中的东西,又转了身往前走……就这样来来回回好几次,她才下定决心往这边走过来。我看得饶有兴味,这个所谓鞋子做得最好的侍女真是有趣!
我下意识地摸着右手边,想要喝口酒却摸了个空,低头望去才意识到自己身边根本没有酒壶,有些落寞。
我平日里喝酒已经成了习惯,可以不吃饭不睡觉,但是不能闻不到酒香,否则心里痒痒。有时候去一些寒冷的地方就更是必备的,常年下来已经成了习惯。我素来对其他东西无甚感觉,从无挑剔,可是对酒却是刁得很,悲鸣酿酒师酿出来的东西我不喜欢,但是又懒于从山下带酒回来,所以为了满足自己,我没事可做的时候就会下山去酒坊里学着酿酒,久而久之也学得有模有样,自己酿出一些酒来还算可以,当然这其中我最喜欢的还是自己亲手酿的桃花酒。莫离也是喜欢喝酒的,对我的桃花酒更是情有独钟,见我每次因为去山下折桃花枝子耗时间,他索性在后山寻了一块空地,种了一片桃花,每到桃李纷飞之时,也算是一道胜景。
时舞自然是知道我这个嗜好的,所以把我看得很严,这三日里是不可能让我沾酒的,她还特地吩咐了那些侍女嘱咐她们三餐里绝不能送酒来给我,否则一律赶出舞坊。
我无奈地笑笑,习惯了,一时无酒竟难以适应。三天让我不碰酒那和要了我的命也什么区别,我心下盘算着今晚溜回去喝上一壶,这样想着时就又探头去看那个青色的影子,可是那身影已经不见了,却不知道拐去了哪里。
正觉得无聊的时候,敲门声响了起来。
我拢拢长发,正正衣衫,冷声道:“进来!”
门被轻轻推来,来人却不进来,迟迟没有响动。我本就觉得乏味,这样一来我反而有了兴致,便从窗台上跳下来赤着脚走到正对着门不远的地方,看着门外来人。
那道青色的影子!
没想到来的竟是她。
我想起她刚才踟蹰徘徊的那一幕,心里觉得好笑。我抬眼细细看着她,自然留意到她的眼睛。那只被我毁掉的眼睛上面已经被一片青色的叶子花样遮住了,淡淡的青色同她那张被我吓得苍白的脸有那么一些违和。
见我这样盯着她看,她的身子不自觉地抖起来,往后退了几步。
知道她上次被我吓坏了,今天这个花容失色的样子竟让我生出几分怜惜来。
“什么事?”我笑了一笑,温声问道。
即便如此,她还是忍不住地颤抖,声音断断续续,“左……左使,这是新做的鞋子,不知道……合不合脚……您……试试看……”
她说着就把手中端着的东西往前送了送,头深深埋了下去。
我勾唇一笑转身走到桌前坐了下来,看着她,道:“你是要我自己过去拿吗?”
她闻声咚一声跪了下去,头像是捣蒜一样磕在地上,发出的响声在这间安静的屋子回荡。
“还不过来!”我隐隐看到地板上沾了血迹,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不知好歹!
她这才停了下来,抬起头看着我,见我这样不悦,咬了咬唇,端着东西跪着挪过来,停在我的脚边。她掀开上面盖着的黄色绸子,一双看起来秀气的鞋子就映入我的眼帘,斜面上用金线绣着金黄的菊花,一朵挨一朵,每一朵都是不同的姿态,有含苞待放的,有开得热烈的,还有挤在一起开成一簇的……两只鞋子上没有一朵重复。看起来是真的不错,比起那些牡丹芍药之类的花卉,我还是更喜欢菊花多一些,这倒是很和我心意。
我伸出左脚到她跟前,她见我忽然有所动作本能反应向后缩,缩了一会儿见我还是伸着脚没有什么动静,这才抬眼怯怯望我。
我面上平静无波,看她这个样子实在是无话可说。
她愣了一会儿后便从袖中取出一块丝帕,然后另一只手握住我的脚腕轻轻地替我擦着脚底没裹纱布的地方。我倒是忘记了自己的脚心伤口还没好利索,一时图自在打了赤脚,虽然已经包扎过了,可是还有些刺痛,现在被她这样轻柔地擦拭,倒觉得舒服了些。
她很认真地擦着,小心翼翼,我一派闲适,静静看着她,看到她手中的帕子一抖一抖,我的眼睛渐渐眯成一条缝。
“你要是再抖,我就挖了你的左眼!”我俯身凑近她,挑起她的下巴,逼着她的视线与我对视。
她吓得语声破碎,身体僵住,“左……左使饶命!”
我摩挲着她的下巴,斜着头看她一会儿,她的眼睛下面有着淡淡的黑色阴影,想必这双鞋子是她熬夜做出来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平日里只要是靠近我的没几个不吓得发抖的,可是今日看她怕我怕成这个样子,我心里却很不舒坦。可是,知道她被我伤了眼睛却依旧替我赶制鞋子,我的不悦也就跟着烟消云散了,冷言冷语自然是说不出来了。
我手指捏了捏她的下巴,半晌才说出一句不搭边的话。
“鞋子很漂亮,我很喜欢。”
她闻言看着我,呼吸终于平稳下来,想要开口说什么却因为被我捏着下巴没有说出口,只是轻声嗯了一声。
我重新坐好,温声道:“不用擦了,管那些做什么。”
我把刚刚搭在她肩上的脚又伸了出去,“把鞋子给我穿上!”
她看着我伸过来的脚丫,叹了口气,然后就又抓住我的脚腕擦拭起来,完全没有给我穿鞋子的意思。
我皱眉:“嗯?”
她这次没有抬头,只是糯软地嘀咕一声:“很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