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斜斜地倚在榻上,头还是晕的很。
喜鹊端着碗进来,把碗放在榻边的案几上,转身去关上了窗,然后在榻边坐下,拿起碗舀着勺子轻轻地吹着,“小姐,今天有没有舒服点?”
我看了眼那黑糊糊的碗,笑道:“已经好很多了。”
喜鹊淡淡应了声,只顾着把药吹凉些。
我揣测着她的神色,小心开口:“喜鹊啊,你看我都快好了,能不能不吃药了?”
喜鹊瞥了我一眼,“就知道你想说这个,小姐昨天回来可是睡了一天。”她抬手抚上我的额头,“还有些烧呢,必须吃药!”
我呵呵干笑,继续听喜鹊语重心长跟我道:“这药可是宫里的御医开的,良药苦口,好的也快些啊。”
听到这我白了下眼睛,宫里那个胡子花白,说话慢吞吞的太医哪次开药不是苦的要命?我倒情愿去找民间的大夫。
我知道喜鹊今天是非让我喝这药不可,便不来直接的,也不再与她讨饶。那药是刚煎好的,冷却下来还要费些时间,雾气腾腾地萦绕在我跟喜鹊之间,闻着那味道,我清醒了些。
“爹爹知道了吗?”我手在面前扇着风,想冲淡些药味。
“我报上去的只说是生病了,管家便差人请来了御医,想必老爷是知道的,只是这初春天气冷暖不定,染风寒是很正常的事,老爷也没多问,今早我煎药时老爷过来了,我说小姐还在睡着他就没进来,只嘱咐我要小姐安生吃药,这些天就在屋子里好生休息,别再乱跑了。”
我这才放下心来,昨日我是走小路从后门回府的,后门走的多了便早已清楚哪天路遇不上人,安全回到房间后,我便嚷嚷着让喜鹊打水,倒是把听到响声出来的喜鹊吓了一跳。
“小姐,你昨日怎么会弄成那样?不是陪苏公子去逛月照湖吗?结果却一身湿答答的回来了。”
“打住!”我忙捂住耳朵,“不要跟我提那个人,要不是因为他,我也不会那么倒霉”
我把昨天的事大致跟喜鹊说了一下。喜鹊听完倒抽了口气,她放下碗,揪着我的被子道:“他看出来小姐你女扮男装?那以后怎么办啊?”
我叹了口气,这丫头跟了我这么长时间,一点处事不惊的姿态都没学会,我无所谓地打了个哈欠,“就这么办呗,知道就知道了,反正我跟他也没什么交集。”
喜鹊沉思了半响,才点头说:“那倒也是。”
我得意地笑了笑,抽了抽鼻子,咦,这味道...
“喜鹊,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喜鹊也抽了抽鼻子,然后摇摇头,满脸疑惑地看着我,“没有啊。”
“小姐好嗅觉啊。”一个男声突然从门外传来,这声音...我心里涌上丝不祥的预感。
果然,我抬眼望去,苏青合那张脸赫然出现在门口。
起初以为是幻觉,忙抬手擦了擦眼睛,却发现他还是淡漠地站在门口看着我。
“你…你怎么来了?”我只吞吞吐吐地问道,后来发觉这是在我的地盘上,遂语气也冷然起来。
他走进来,手里还拧着个油纸盒,我盯着那盒子,因为我很明显地闻到了蜜饯青梅的味道。
“我说过我们会再见的。”他走到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喜鹊因为听我刚刚说的昨天的事,颇有些警觉而带着敌意地看着苏青合。
我刚准备问他是怎么进来的,后来一想他是苏青合啊,报个名字管家马上乐呵呵让他进来了,通常来府里找我的男的除了那嬉皮笑脸的邱如昕也没旁人,让管家逮着外在看上去跟邱如昕完全是两个极端的苏青合来看我,他应该恨不得亲自从苏府上接人家过来。
想到这,我白了眼苏青合,披着羊皮的狼,也不知道蒙骗了多少人!
“你来干什么?”我没好气道。
他温柔一笑,倒让我有些惊讶,“三月天的,落水肯定会生病,我来看看你。”
我往后挪了些,和喜鹊一样用警觉的眼神看着他,明明是好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听着却让人觉得没好事。
他低了眸,复又抬起,眸色亮亮的看着我们,笑道:“看你们主仆二人,倒像我要吃了你们一样。”
我和喜鹊对视一眼,忙故作轻松,我坐直了些,道:“因为你看着不像好人,这也不能怪我们。”说完,偷偷瞥了眼他还拧着的油纸包。
他似看到我的视线飘向处,轻笑声,把东西放到案几上,“昨天听你说凌波楼的蜜饯青梅味道好,便去买了些,总好过空手来。你不是怕吃药吗,含几颗青梅也能去些苦味。”
我却疑惑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我怕吃药。”
他平静无波道:“女孩子不都怕苦吗?阿芸也是这样。”
我了然,虽感谢于他好心带来的青梅,却仍是抹不下心中的警惕,他站在原地眸子清亮的看我,如此一来,倒显得我小肚鸡肠想多了。
我吩咐喜鹊先下去,喜鹊看了我一眼,似想说什么,却终是没开口,把碗放在案几上,低语了句“小姐等下记得喝药”,起身扫了眼苏青合便出去了。
我吁了口气,给自己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榻,指尖轻轻敲着榻边,“说吧,来找我什么事?”
他把双手背到身后,也是松了口气,“刚刚那丫头看我的眼神倒像是我把她们家小姐怎么样了似的。”
我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喜鹊是我的人,自然是凡事为我想,她那样看你很正常,事实是你的确将她家小姐害的不慎落水并且染上风寒毫无精力地躺在床上被迫吃苦的死人的药!”
我一口气说完,气定神闲地看着苏青合。
他呆愣了下,慨然道:“如此说来,倒的确是我的不是了。”
没想到他认错的态度如此积极且诚恳,反倒轮到我讶然地盯着他。
他抬脚上前,靠着榻边背对着我直接坐在地上,我被他这一举动惊得差点从榻上跳起来,只抓着被问他:“你你...你干嘛?”
他回头颇有些奇怪地看着我,“站着累,找个地方坐下啊。”
我更觉赫然,指着榻边的桌椅道:“那儿,那儿还有那,都是能坐的地方,你干嘛坐这?”
我倒不是心疼他的衣服在地上弄脏了,只是他离我这么近让我莫名地有些慌张。
他似明白了什么,有些歉然的笑道:“在塞外随意惯了,都是有空地都直接坐下的,回了殷城倒忘了。”
我看着他比我还白皙的面庞,一点都不像在边塞待过的样子,却还是柔了语气开口:“无妨。”
沉默了片刻,他低声道:“昨夜阿芸来找我,说要我帮着查下你。”
我不禁有些尴尬,讪笑着道:“我也不知道会弄成这样啊,你放心,我一定会跟她解释清楚的。”
他摇了下头,颇有些无奈道:“阿芸的性子,只怕你跟她说了她还得闹上些时日。”
这下我面露难色了,阿芸一看就是大小姐脾气,现在已经很难找到我这么好脾气的小姐了,可这件事终究是我不对在先,一时也有些内疚。
“也许就阿芸这性子才好说些呢。”我安慰着苏青合,其实也是在安慰自己。
苏青合略带询问地“恩?”了声,我想了想缓缓道:“阿芸的性子大大咧咧,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啊,她闹腾也只是片刻的事,等几日过去她也就不再执着于此了。”
苏青合听完我的话后,点头说:“这倒也是。”他转头看了我一眼,有些狡黠地笑了下,“阿芸心气眼界那么高,居然能看上扮男装的你,白公子,好生厉害啊。”
我差点没冲他的后脑勺扇过去,男装的我怎么了?好歹也算俊俏公子好吧。
其实想想,阿芸不就是因为一盏花灯才对我好感顿生吗,怀着“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女孩子,总是希望在自己最美好的年华里出现那么个文质彬彬,朝自己拱手喊声“小姐”,替自己解围,赠一盏流光的并蒂莲花灯,在殷城朦胧的夜色中,将自己的心交付与那场如自己构想的美好相遇。
我低低笑出了声,不再介意苏青合的暗讽,看向窗外的阳光,眯着眼道:“那个时候,任谁不管对方是怎样的,都会喜欢上吧。”
其实喜欢上的,不过是自己情窦初开时的幻想而已。
又想到自己,小时候娘问我玉儿长大后要什么样的夫君啊,我总是笑道跟爹爹一样。在我的闲暇时光里,我也有想过,我的白首之人,不需要面若冠玉,但定要才气非凡,着月白的长衫,在一片海棠花海中执起我的手,与我笑语相对,自此拉长着岁月的光影,再无旁人。
只是那执我手的人,你又在何处。
我颇有些伤神地收回视线,就看到苏青合正紧盯着我看,忍不住翻了下白眼,还真是煞风景,才在想着我的风花雪月之事,一转神就看到他那张让我时而恨得牙痒痒的脸。
他却仍是专注地看着我,潋滟的目光含着些许我看不懂的神色,我迷惑着欲探究,他却又恢复淡然,只道:“思春了?”
我正在想刚刚是不是我眼花了,听到他吐出来的话怒火四起,红着脸瞪着他。
他随意地扫我一眼,“你不要这样看我,你方才的神色明明就是一副女孩家思春的样子。”
我面色一僵,他又认真地补上句,“看你这样子,应该还没被指亲吧?”
我在心中咬牙切齿,若不是现在身上无力,我早扑上去手脚并用将他大卸八块了,死苏青合,我指没指亲干你什么事!
我便胡乱说道:“谁说没指亲?”
他眼眸染上了些笑意,“哦?指给哪家公子了,成亲时我定送上份大礼。”
我暗恼,让你嘴巴快!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苏青合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深,最后慢慢拉扯出了嘴角的弧度,他的手搭上榻边,竟是笑得坐不住了。
我看着他,只觉奇怪,有那么好笑吗?
多少年后在我渐渐快要忘记苏青合的开怀大笑是什么样时,这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是我脑海中常常出现的画面,屋子里甜丝丝的蜜饯青梅的香味,我坐在榻上气结无比和苏青合慑人的笑颜。
可现在我对他所有的感觉只有莫名其妙。
他渐渐止了笑,一脸释然地看着我,仿若刚刚在那一直笑的人是我一样。
我闻着空气里酸甜的气息,想起了桂花酿,便问道:“你认识舒墨吗?”
苏青合盯着我,缓慢地点了下头。
“上次在镜花楼看到你们一起的,所以问问。”
他的面色恢复了冷然,淡淡开口:“你怎么知道他的?”
我正欲说运来赌坊的事,转念一想干嘛他问我就要说啊,便回道:“知道就是知道了,你管我怎么知道的。”
苏青合冷冷地扫了我一眼,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裹紧了被子,他见我如此,目光放柔和了些。
“我跟他在赌坊碰到的。”我竟鬼使神差地开口了。
他只望着我,等着我说下去,我在心里仰天哀嚎声,没有骨气的人啊!
把赌坊的事跟他大致说完了,他点了点头,“倒是有些聪明的。”
废话!我嗤了声,并未将他毫无技术含量的难得地赞赏放在心上。
想到舒墨,我竟觉得心情有些轻松,跟苏青合笑道:“莫说我和阿芸没的比,你和舒墨也是没的比的。”
我只顾着口舌痛快,才意识到我说了些什么,暗呼了声不好,准备接受苏青合的杀人利器――冰冷眼神时,他却出乎我意料地笑了笑,“舒墨吗?的确是个很不一般的人。”
我嘿嘿笑着,忙转移了话题,道出了我从昨日回来便开始在思考的问题,“你是怎么看出我是男扮女装的?”
昨日回来后,我倒是没怎么介怀于落水这件事,反而昏昏沉沉中一直在想难道是我什么地方露出了女子的本性,可爹爹一直说我浑身上下没有哪一点有大家闺秀的气质啊。从十四岁开始出门常换男装至今,我还没有被哪个就见过两面的人看出来,这让我很有挫败感。
苏青合抬眼,犀利的目光看着我,挟着无边的笑意,“镜花楼时,你虽比边楚楚要像男孩子,可真正跟一屋子的男人站在一起,却还是很能看出不同的。其实你从子渊身边走过时我看到了先前被头发遮住的...”他指了指我的耳朵,“你见过几个男子打耳洞的?虽然你用头发遮住了,可你踩了子渊脚跑出去时带起风很容易就看到了。”
我伸手抚上耳垂,早知道当初就不让戚娘给打耳洞了,还痛得我流了眼泪。
“然后是凌波楼,你看阿芸的眼神完全是女生对女生之间的喜欢,一点男人该有的情绪都没有,”他顿了顿,似想起什么,笑容拉扯的更大,“再有,就是你的吃相。”
我急急辩道:“那不是因为肚子饿吗...”声音却是越来越低。
苏青合回过头去,道:“还有,是你不知道的。”
他的声音很小,不仔细听是听不清的,我听清了却没懂他的意思,准备开口询问时,他视线在我屋内扫了一圈,道:“一点都不像个小姐的闺房。”
我早已习惯他的冷嘲热讽,默不作声由他去说。
他望了眼窗外,“你喜欢海棠花?”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窗外一片海棠花苞,再过些日子海棠也要开花了呢。
“这海棠倒叫我想起舒墨屋子窗外的那片竹子,一个红一个翠。”
听他说着竹子,嗅着屋子里的青梅香气,脑海里突然蹦出“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我被自己吓了一跳,惊慌地看了眼背着我看着窗外出神的苏青合那淡青色的身影,掩下微红的脸色。
我一定是生病生糊涂了。
这样安静了片刻后,他起身整了整衣衫,对我笑道:“你好好休息,我回去了。”
我忙点头,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我抬头望着他,他对我微微一笑,阳光射在他俊美的脸上,反射出一轮金色的光晕,他扫了眼案几,似了然道:“是不是帮你省了次喝药的麻烦?”
我的话全被噎在嗓子里,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眼药碗,也看到了碗边的油纸包,勉强扯出个笑:“谢谢你的青梅,”我轻咳了声,“虽然也是你害得我生病。”
让我对着他笑还真是别扭。
他无奈地摇摇头,拂了下衣袖上的灰渍,便转身离去。到门边时顿了下脚步,“还是喝了药吧。”
我看着他的身影一消失在门外,端起碗准备倒进花盆里,黑糊糊的药快倾出来时,我停住了动作,想了想还是皱皱眉,一口气喝了下去。
喝下去的有些冷掉的药,涌上来的是我无边的后悔,苦得我恨不得把舌头给拽下来,死老头,开的药越来越苦!
我忙拿过油纸包,急急拆开后仍了个青梅到嘴里,甜酸的汁水在口腔里蔓延,渐渐掩盖了药的苦味。
喜鹊边回头地走了进来,凑到我旁边小声问道:“小姐你们聊了些什么?你有没有被他欺负?”
我抬手就敲了下喜鹊的脑袋,没好气道:“你们家小姐有那么容易被欺负吗?”
喜鹊哎哟一声,埋怨地看着我揉着头。
我眯了眯眼,看了眼喜鹊,试探着问:“喜鹊,我跟苏青合...以前认识吗?”
喜鹊咦了声,抬起头满是惊讶和疑惑地看向我,她摇摇头,“不认识啊,喜鹊从没见过苏公子,再说,他不是都待在塞外吗?”
我点点头哦了声,“我只是觉得跟他在一块的感觉好熟悉,像已经认识了很久一样。”
强压下心头奇怪的想法,我又拿起颗青梅放进嘴里,闲闲地靠下去,耳边喜鹊轻轻哼起昨日月照湖旁那歌女唱的小曲: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有人来,袜铲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我喃喃着“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嘴里含着清甜的梅子,昏昏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