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一统之后的第二年,诺克萨斯大帝国贵族之间开始流传一种被称为“诗”的新文学。这文学一出世,便因其独树一帜的艺术风格受到贵胄们的热烈追捧。它如瘟疫一般在贵族间蔓延,只用了一年就席卷整个瓦洛兰大陆。当下,旧文学已被视为野蛮文化彻底遭到了摒弃,诗正式成为了吟游诗人们的新宠。
新文学当道,贵胄学诗如火如荼。有人便提议要为诗作传,可诺克萨斯一众史官对诗的起源所知甚少,他们虽工于运笔,奈何缺少参考,便觉无从下手,因而为诗作传便一拖再拖。直到后来,王都的诸多贵族就“诗的起源”在王都举行了一场辩论会。会间,大学者苏格拉底称赞诗是神灵播撒在人间的火种,天才吟游诗人尼采自负道诗由他早年一手造就,而爆破鬼才吉格斯则摆了摆手说广为流传的诗是陛下跟黄种人学来的。
学者们各执一词,众说纷纭,连续争辩了三天三夜也没有得到一个服人的结果,直到第四天帝国的皇帝陛下亲临会场。
当时,西泽站在会场中心,对着诸位学者微微一笑,说出了与吉格斯如出一辙的话——诗就是我从黄种人那里学来的。
西泽此话一出,众学者将信将疑。帝国上下都清楚,皇帝陛下少年时曾游历大陆三年,途中接触这种新文学也不无可能。然而贵胄们对皇帝陛下的话还是有些怀疑,大部分的贵胄都不曾听说过什么黄种人。
西泽的话若说考据,很难服人,然而贵胄们并没有对皇帝陛下吝啬他们的欢呼和喝彩。自那时后,诗光明正大载入国史,而创造诗的黄种人也在那时候于史书上留下了第一刀。
是夜,刀鱼村全村上下不见灯火,唯有村长余秋雨家的窗户里透出些许光亮。天未黑的时候,余秋雨就点上了三根鲸鱼脂膏做成的蜡烛,蜡烛点燃之后他便在袅袅余烟里来回踱步,一圈一圈,来回往复,从黄昏踱至深夜。
海月生至中天,有人从琉球西面海域徐徐而来。那人踩着一叶比尔吉沃特海域最寻常的扁舟,腰间悬着一柄银色匕首,行在微咸的海风里,但见黑发飘飘,衣袂飞舞,白衣一袭正如这海上明月。想来此人若是被夜里出海的渔民看到,势必会三跪九叩高呼神灵。
待那扁舟临近琉球岛,白衣人便弃舟而去,以凌波微步踏浪而行。他在平静的海上飞驰,不知为何竟然引来一群飞鱼与他结伴而行。飞鱼竞相跃出海面,鱼群呈扇形尾随白衣人,声势浩大,翻出朵朵白浪花。白衣人睹此盛景,微微住步,但见鱼群向白衣人簇拥而上,像是痴心的飞蛾看到了最光明的烛火。
“十年一觉王都梦,不觉间在帝都竟呆满了十年。呵呵,看厌了王都的二十四桥灯火,这可人月色下,万类霜天竞自由才是我怀念的。”白衣人轻声呢喃,他望着多年不见的鱼群竟然有些恍惚。
“此次回来,也要在这岛上呆满十年。”白衣人从恍惚中醒来,他对着这些小时玩伴微微一笑说道。鱼群通灵,明了了白衣人的意思后,但见,鱼群飞舞地更欢了。
“小家伙们,散了去吧。非鱼当速归,不能惹父亲大人生气。”白衣人面带微笑对鱼群说出与童稚时一般无二的言语,随后,但见那一尾尾飞鱼恋恋不舍地散去。
白衣人趁着月色登陆,他方到岛上便皱起了眉头。白衣人带着古怪的神色看了眼脚上的靴子,他轻啐一下,就地坐在那潮湿却不失柔软的沙滩上。“你这多余的物什!”白衣人利索地脱掉靴子又脱下脚上罗袜,他赤脚踩在沙滩上拎着一双靴子面朝大海“且去沉沦吧!”白衣人呼喊一声,用力将靴子抛入大海,“噗通”一声,海面浮起一多浪花,白衣人扭头就走,在沙滩上留下一行深深浅浅的脚印,一如稚子当年。
虽说是离开琉球十年了,可刀鱼村依旧是白衣人记忆里那样。白衣人轻车熟路穿过条条阡陌,经过一个个小木屋,最终站在了村长余秋雨的家门前。
“这树都这么大了。”白衣人轻抚门前的一棵参天榕树感慨道,犹记当年人未离开时,木屋前的榕树不过一人高,而今这榕树都已经亭亭如盖了。
白衣人感慨时过境迁时,但听见“吱呀”一声,那亮着灯盏的木屋洞开了大门。余秋雨慢悠悠地走出木屋,他没有径直走向白衣人,而是在门口就停下了脚步。白衣人望着余秋雨神色复杂,心里明明有千言万语可是就不知道该开口先说哪一句。
“父亲大人。”两人对视了一阵,但听那白衣人轻轻地喊道。听到久违的称呼,余秋雨微微一笑,他没有说话,只是冲着那白衣人招了招手,示意他进屋。
余秋雨的木屋足够小,跟他以前居住的殿陛根本没有可比性,先不说配不配的上秋雨先生之前的身份,单是现在他村长的身份都配不上。可秋雨先生对于陋室却并不计较,自村子建立以来他就住在其中雷打不动。因而,村里人就称赞秋雨先生“贤者,秋雨先生,一箪食,一豆羹,在陋室,人不堪其忧,先生不改其乐。贤哉,先生!”。
十年前,余非鱼还是个小屁孩儿的时候,这间木屋还勉强能够居住不显小。可是当十年后,余非鱼游学归来之时,这方寸木屋却显得有些小了。余秋雨和余非鱼挨着坐在一张木桌旁,透过鱼龙烛晃动的火焰,余非鱼悄悄地打量着余秋雨,在心里悄悄地跟记忆里父亲大人的模样做着比较。
“父亲大人的头发倒是没有斑白,可眉眼间的皱纹倒是多了几条。唔,父亲大人看着似乎没有之前那般严肃了。呵,他竟然对着我笑,我的大光明神大爷,这还是之前那个刻板而不苟言笑的父亲吗?”余非鱼在心里碎碎念叨,这一番窥视让他唏嘘不已。
“我当年托付你的事情,做的怎么样了?”余秋雨看着余非鱼,一丝不苟地问到。
余非鱼一滞,他本想父亲会对他嘘寒问暖一番,可不曾想到父亲大人开口就是这般严肃的话题。余非鱼有些郁闷,心想着父亲大人的脾性是一点也没变。
“独孤的后人已经有了线索,裁决之镰也被孩儿完全掌控,烈阳族一年前去拜访过一次,不过那脾气比牛还倔的武夫却并不愿意出山。嗯,父亲大人让孩儿寻找的纳什之牙,也被孩儿寻到了。”余非鱼规规矩矩地回答道,面对他一丝不苟地父亲,他可不敢像面对那些贵族小姐一般轻浮。
听完余非鱼的话,余秋雨罕见地又一次露出了笑脸。“我儿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望。”余秋雨夸赞道。
听到父亲大人如是说,余非鱼却并没有感到兴奋,想起那些年被父亲大人逼着练剑,挨父亲的板子,余非鱼只是在心里幽幽地叹了口气。
“父亲大人,纳什之牙被我带了回来,就是这短匕。”余非鱼从腰间解下那把银色的匕首,放在桌上,推至余秋雨手边。
“哈哈,有了这纳什之牙,一切就全了,此番谋划,西泽那暴君必死无疑。”
余非鱼看到他敬畏的父亲大人眼里满是狂热。
之后,余秋雨从桌下取出一个古朴的木盒谨慎地放在桌上。
“这是何物?”余非鱼望着木盒不明所以。而余秋雨没有回答,只是授意余非鱼打开木盒。
“这是山姆爷爷?天呐,父亲,你杀了山姆爷爷?”打开木盒的余非鱼看着木盒里盛着的那颗首级惊呆了。
“这头颅确实属于山姆,更准确地说是属于易。”余秋雨平静地对余非鱼说道。
“易?无极剑圣?山姆爷爷就是当年叱咤风云的无极剑圣?”余非鱼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不够用了。
“非鱼,此次唤你回来,为父打算将岛上余氏一族尽托付给你。”余秋雨没有回答余非鱼的问题,他话锋一转,沉重地对着余非鱼说道。之后他又说“为父在岛上苟延残喘,日夜遭受亡国之恨噬骨啃心,近来为父得一奇计,虽说不能复国,却也能乱了诺克萨斯的天下。为父要将易大师的头颅和艾欧尼亚的地图进献给西泽,到时候西泽想必会很乐意见我。待到为父走近西泽身畔,为父左手把其袖,右手揕其胸,就用这纳什之牙取了那暴君的性命。”
余非鱼望着比狂信者还要狂热的父亲,他的大脑里一片空白。虽说自小就知道父亲大人的身份,知晓父亲大人的仇恨以及心愿,可他一直以来都把父亲的这些想法当做是亡国遗老的一厢情愿。尤其是这十多年来在帝都游学,看到空前强大的诺克萨斯帝国,他愈发觉得大一统是不可阻挡的时代洪流,父亲这样的角色还想着螳臂当车,最后肯定不会有一个好下场。
“父亲大人,孩儿在帝都游学多年,自觉大一统是时代大势。父亲时常教导孩儿天下大势不可逆,您就算手刃了那西泽又怎样?西泽死去,诺克萨斯依然还会有新的君王。”余非鱼苦口婆心地对余秋雨说道。
余秋雨淡淡地瞥了余非鱼一眼,他平静地说“为父自知此举无异于螳臂当车,可为父若不手刃西泽,对得起那十万秦兵,对得起陛下,对得起你死去的母亲么?国破之日,你尚未出生,你或许记不得国仇家恨,可为父记得,为父记得当年皇帝陛下是如何自缢,你母亲又是如何死的!”
余非鱼打了个哆嗦,他感受到了父亲言语间的冰冷,他畏怯得看了父亲一眼,默不作声。
“大丈夫不死则已,死即举大名耳!人生自古谁无死,用我一命换西泽一命,换诺克萨斯天下大乱可是值了!”余秋雨拍桌而起又狂热地说道。
“岛上余氏一族尽托付给你,待为父乱了这天下,你便带族人回大陆揭竿而起。为父为你开道,复国的重任就托付与你了!”余秋雨走到余非鱼身前,他逼视着余非鱼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
余非鱼眉头一皱,他想要说点什么反驳,可是被余秋雨一瞪,他就无话可说了。但见余非鱼面露苦涩,很艰难地给父亲摆出了一个笑脸。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鼙鼓达旦晨。士子操刀戈,投笔以戎军。”余秋雨踱步至窗前,透过小小的窗口,他的目光穿透夜色,穿过无尽的征服之海,停留在艾卡西亚附近的一座废城之上。那儿曾是大秦帝国的王都,那儿曾经有一城的黄种人,而那些曾经正是余秋雨昔日的辉煌。
“父亲当年所作《春望》,孩儿一直记得。”余非鱼盯着鱼龙烛的烛芯轻轻地说。随后但见他叹了一口气,他望向那背对着自己的身影又说道“孩儿不曾经历过国破,所以孩儿不懂国殇。可是孩儿知道这些年来父亲的心一直被悬着吊着,与其劝说父亲在岛上度日如年,还不如支持父亲去手刃了西泽,了却平生心愿。只是,孩儿担心,怕这一别就再也见不着了父亲大人。”
余非鱼轻轻地说道,说至最后,他竟然觉得眼前的那道身影有些模糊。余非鱼不止一次听父亲背诵《春望》,不止一次听过父亲叹息,游学归来,他本想着好好劝说父亲放下复仇的执念,可当他听到父亲大人所吟《春望》以后,他便放弃了。余非鱼有恨,自然也懂恨。仇恨无从排解,只有以仇报仇,以怨报怨。以德报怨的是圣人,他自知父亲与他都没有达到圣人的境界。与其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指责父亲愚蠢,倒不如由着父亲的想法,让他去为所欲为。
“生亦我所欲,所欲有胜于生者,故不为苟得。非鱼,这是为父的选择,为父舍生取义,我儿大可不必心生伤感。”余秋雨背对着余非鱼平静地说道。
“父亲大人,非鱼自小就知道您心里盛着国仇家恨,非鱼也并不是不能理解父亲的执念,这些年非鱼在外游学一刻也不敢懈怠,生怕误了父亲大人的大计。非鱼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可是非鱼却始终不明白,不知道父亲的心里到底有没有非鱼的一席之地?”余非鱼平静地说道,说至最后的问题,他已是泣不成声。
余非鱼的话如最锋利的刀剑直刺余秋雨内心,余秋雨但觉心中一疼,眼眶湿润以后便是老泪两行。
“国家,国家,自然是先有国才有家,生为将相,哪能去偏爱这小家!”余秋雨背对着余非鱼平静地说道。
余非鱼听后苦涩一笑,他揩了一把泪水,兹此以后便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