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涕娃坐在山姆老头儿的门槛上望着远方高耸的丛林发呆,他的眼神没有焦点,并没有紧紧盯着哪一棵树,哪一块儿石头,哪一片叶子。谁也不知道这个小家伙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包括那位平时被他以爷爷相称的山姆老头儿。
当鼻涕娃呆坐着不知道思索着什么的时候,山姆老头儿正靠在离鼻涕娃不远处的墙根儿打盹儿。山姆老头儿的睡姿很不雅,但见他身体蜷曲,两腿盘在一起如苍老的树根,更让人觉得无语的是,这老头儿张着嘴巴鼾声若雷,以至于险些让一只拇指大小的黑蜘蛛落到了嘴巴里。
琉球岛的艳阳天难得,阳光将老头儿那一身骨头烘烤地软绵绵地,这使得老头儿睡的很沉,睡的很舒服。
睡得舒服,做的梦当然也是好梦。
好梦自然不是那些梦魇,不是曾经的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不是手起刀落人头散落如壶,更不是刀光剑影血水逆流成河。这些一度困扰了山姆老头儿无数个夜晚的梦魇,此时一个都没有出现,出现在他梦里的只是些阳光,沙滩,一片片连在一起的树,那如孩童眸子一般平静的海,还有那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
“山姆爷爷,快教我们耍剑!”
孩子们对着高坐在一块儿礁石上晒太阳的山姆老头儿叽叽喳喳地喊道,之后又成群结队地奔向山姆老头儿。他们步履轻盈,像海面上觅食的白鸥,在金黄色的沙滩留下一行行大大小小的脚印。
孩子们奔向山姆老头儿,几个年龄稍大的健硕孩子三两下就爬上了那两人高的礁石,他们规规矩矩地坐在山姆老头儿的身边,等着那些不敏捷的孩子们都爬上岩石。
鼻涕娃当时年纪还小,他一个人默默地再最后面爬着,待他爬上礁石的时候,他的一双小手已经被粗糙的岩石磨地通红。
山姆老头儿一把鼻涕娃揽在怀里,给他搓揉着小手,同时又笑呵呵地给孩子们说
“想让爷爷教你们耍剑,你们就回去让各自老娘给削把像样的木剑,岛上的铁树是上好的材料,让你们老娘找一根给做个样子。你们麻溜些回去,爷爷就在这边等着。”
老头儿的话在孩子们中间引起一阵欢呼,孩子们矫健地跳下礁石向各自的家里跑去。少时,方才还人满为患的礁石上就剩下了鼻涕娃和山姆老头儿俩人。
鼻涕娃被山姆老头儿搂在怀里,他望着那些各自回家的孩子们眼中流露出了深深的羡慕。
“山姆爷爷,为什么余鲨哥哥他们都有老娘,秋刀却没有呢?”鼻涕娃扬起小脸天真地问山姆老头儿。
山姆老头儿正在捏鼻涕娃耳垂的手停顿了下,他愣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鼻涕娃的问题。
“秋刀好羡慕余鲨哥哥他们,余鲨哥哥有老娘疼,余京哥哥有老娘爱,他们都有老娘洗衣做饭,可是秋刀却没有,秋刀也想要老娘。”老头儿怀里的鼻涕娃托着下巴望着大海。
鼻涕娃单纯的话直逼老头儿肺腑,老头儿纵然是往昔心坚如铁,也感觉到了隐隐的疼痛。
“你这鼻涕小娃,年纪不大想的倒是不少!”山姆老头儿以手指轻轻地敲了敲鼻涕娃脑袋,笑着骂道。
鼻涕娃没有听到山姆老头儿那似有若无的叹息,但听他又嗫嚅道
“余伯伯说秋刀是捡来的……”
山姆老头儿一阵语塞,他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了。鼻涕娃是如何来到这儿的,在村子里已经是人所共知——四年前盛着鼻涕娃的木盆搁浅在琉球岛滩头,村长余秋雨将他拾起,当时可是有一多半的村里人在场。
“你这鼻涕小娃不要难过,往后跟爷爷学了剑术,还怕走不出村子,找不到你老娘?”山姆老头儿见鼻涕娃难过的要哭,他慌忙把话题牵引到鼻涕娃向往的剑术上。
果不其然,仍然是小孩儿的鼻涕娃在听到山姆老头儿的话以后,眼前一亮。他抬起头望着山姆老头儿,眼里精光闪闪仿佛盛满了全天下的星星。
“那秋刀一定要好好跟着山姆爷爷学剑,跟着余伯伯学心术,等秋刀长大了,一定要去村子外面找到秋刀的妈妈。”鼻涕娃激动地对着山姆老头儿说到。
世上最灿烂的,除了满天星斗还有就是孩子那天真烂漫的笑脸。山姆老头儿此刻满心感动,他捏了捏鼻涕娃高挺的鼻子,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山姆老头儿一阵恍惚,就在他恍惚的片刻,鼻涕娃从他怀里挣脱了出去。鼻涕娃从礁石顶上一跳而下,山姆老头没来得及抓住,鼻涕娃就在沙地上摔了个狗啃泥。从那么高的地方上摔下来,鼻涕娃没有哭也没有喊疼,他只是搓了搓沾在手上的沙子,就头也不回地沿着海边朝远处跑去。
“鼻涕娃,这是要去哪?”山姆老头儿大声呼喊,而回答他的是鼻涕娃那只高举摇摆的右手。
老头儿也没有起身追赶鼻涕娃,他依旧懒洋洋地坐在礁石之上。琉球岛不是什么大凶之地,他上岛十几年,除了成群的狒狒,也没在岛上见过一只豺狼,那些大凶魔兽就更不可能有了。岛上没有危险,村里人就放心这些孩子们四处乱窜,就算是孩子们跑迷路了也不担心,大不了带几个村里男人找回来便是了。
巨大礁石投下的阴影又长了半丈长的时候,第一个孩子的身影出现在了海滩上。那孩子约莫只有十一二岁的年纪,却健壮地像头牛犊,他一身皮肤被晒得黝黑,想来是没少出海打渔。
这孩子就是鼻涕娃嘴里说的余鲨。余鲨在沙滩上赤着脚走着,他一步一步走的很慢,不像其他熊孩子走一步看三步,余鲨走路的时候很专注,他眼睛认真地盯着远处礁石之上的山姆爷爷,就算是偶有回头也是看两眼自己在沙滩上留下的脚印微微一笑。
余鲨走到礁石底下,他没有急着爬上去,他对着山姆老头儿露齿一笑,就在礁石旁边盘膝坐下。他眼睛面对大海,望着遥远的海面,把一把做的一丝不苟的木剑放在身边的软沙上,就一手托着下巴望着那渺茫的大海一动不动。余鲨望着的那片海是他父亲葬身的地方,而那海的尽头却也是他向往的地方。父亲生前跟他说过,在琉球岛的西面,有个岛很大,而那岛西面的陆地更大。
余鲨对那片未知的大陆心怀向往的时候,又一道身影出现在了沙滩上。不同于余鲨的健壮,那孩子有些肥胖。明明和余鲨一样的年纪,身躯却比余鲨胖了整整一圈。肉滚滚的孩子惹人喜欢,而如果这孩子爱笑,那他就更惹人喜欢了。余京就是这么一个孩子,他不仅长得讨人喜欢,而且爱笑,凭借这些资本,余京一举成了全村儿最讨人喜欢的孩子。
余京这团肉球滚到礁石底下,他颤颤巍巍地爬上礁石,来到山姆老头儿身边,甜甜地冲山姆老头儿叫了声爷爷。这声“爷爷”叫的真好,老头儿一瞬间就乐开了花,他把余京拉到怀里,笑呵呵地捏着余京的脸说“我的乖,叫的真甜!”。
陆陆续续又有一些孩子回到海滩上,他们愿意上礁石与山姆老头儿同坐的,就爬到了礁石顶上,嫌之后下来麻烦的干脆就坐在礁石旁边的沙地上等着。
时间推移,礁石的影子又长了半丈,山姆老头儿对着孩子们瞥了一眼,他看到那之前被他遣散回家的小子们都已经来到了礁石附近,唯独少了那后来才走的鼻涕娃。
“有人知道那鼻涕小娃跑去哪里了吗?”山姆老头儿问孩子们。
礁石下的沙地上一个正在以沙聚堡的孩子抬起头对着山姆老头说“我来的路上看见鼻涕娃跑刀鱼湾了。”。
老头儿念了两遍“刀鱼湾”心里实在是想不出那鼻涕娃跑那地方做什么。“刀鱼湾,刀鱼湾,那地方除了成群肥美的刀鱼还能有点什么?”老头嘀咕两声,随后他从礁石上站起。
“鼻涕娃,还没回来,我们要不要等等他?”老头儿对着一帮孩子问到。
“不要!我们已经等不及和山姆爷爷学耍剑了。”除了余鲨之外的所有孩子异口同声地回答。
老头儿看着这一帮孩子无奈摇了摇头,虽说他想等那鼻涕娃回来,可是这帮小子不愿意,他也没有办法。毕竟这一群都是孩子,偏袒谁都不是,倒不如随孩子们的意见先教他们耍剑,至于那鼻涕娃,等他回来再单独教他就是了。
山姆老头儿站在礁石上,他又朝着鼻涕娃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这一眼依旧是没有看到鼻涕娃的身影,山姆老头儿不自然地叹了口气。可是,就在山姆老头儿准备从礁石上跳下去的时候,他的耳朵捕捉到了一缕呼唤。
“山姆爷爷!山姆爷爷!”
一道道急促的呼唤从远处传来,正值风起,若不仔细聆听,很容易就忽略了过去。不过山姆老头儿一生钻研剑道,已不是寻常到了这般年纪就耳聋眼花的糟老头儿能比的,因而山姆老头儿清晰地听到了鼻涕娃的呼喊。
鼻涕娃奔跑着呼唤着,由远及近,身影清晰到连那帮毛头小子都能看到的地步。孩子们听到鼻涕娃的呼喊,都不约而同地向着鼻涕娃所在的方向望去。这一看不打紧,顷刻间,包括余鲨在内的所有孩子都捧腹大笑。有人笑得趴在地上锤地,有人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儿,更有甚者已经是两眼泪汪汪,笑出了泪水。
鼻涕娃错愕,他不明白伙伴们在笑些什么,他只是紧紧地抱着怀里的秋刀鱼,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让这鱼跌落到了地上。
待鼻涕娃走到身前,山姆老头儿从礁石上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在黄沙地上。老头儿缓缓走向鼻涕娃,他看着鼻涕娃那红扑扑的脸,看着鼻涕娃湿漉漉的头发,看着鼻涕娃紧紧抱着的秋刀鱼。老头儿的目光从秋刀鱼身上掠过时,他一瞬间就明了了——秋刀鱼那纤长的鱼身,不正是一把剑吗?
老头儿走到鼻涕娃身前,他蹲下与鼻涕娃齐高。“这就是你的剑吗?”山姆老头儿认真地对鼻涕娃问到。鼻涕娃吸了一口鼻涕,认真地对着老头儿点了点头。这时候,鼻涕娃怀里的鱼扭动了一下,它甩动的鱼尾“啪”地就甩到了山姆老头儿的脸上。鼻涕娃“呀”地叫了一声,紧握鱼身的手就要松开,这尾秋刀就要挣脱到地上。然而已成定局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这秋刀鱼从鼻涕娃手里落下以后,就被一双苍老的手牢牢捉住。
“抓紧了!”山姆老头儿把鱼交到鼻涕娃眼里,嘱咐道。
鼻涕娃接过这尾秋刀,又吸了吸方才流出的鼻涕。
“没有老娘又怎样?没人给削木剑又怎样?天成的秋刀就是最好的剑!”山姆老头儿在鼻涕娃耳边轻轻说到,他丝毫不掩饰心中对鼻涕娃的赞赏。也不知鼻涕娃能不能听懂山姆老头儿这话,但见他重重点了点头。露出了比头顶骄阳还灿烂的笑脸。
随后,山姆老头儿给孩子们耍了套大陆上最寻常的剑术,他的剑舞在这群不曾出过海岛的孩子们中赢得一阵阵欢呼与赞叹。舞剑之后,老头儿便开始授剑。他轻车熟路讲起了握剑的姿势和一些最基本的剑招,孩子们听的认真,之后的练剑更是如火如荼。
山姆老头儿坐在礁石上望着下面那一帮孩子,望着那一柄柄舞动的木剑,一张张认真地小脸,最后他的目光定在了那尾秋刀上。看着那俨然已经被甩晕的刀鱼,以及那吃力挥舞的鼻涕娃,老头儿笑了,这一笑也如头顶骄阳一般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