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的一切，你对我一无所知，但这正是我希望的样子。
……
阴沉了许久的天终于开始下雨，很细很细的绵绵雨，就像是白色的棉花糖一样柔软。落在头发上，便形成一层糖霜。苏缓歌不紧不慢拖着行李箱走在库伦路上。校园里她最熟悉的便这条路，只是路两边粗壮的法国梧桐似乎还没有从冬天的沉睡中醒来，依旧是光秃秃的，树皮剥落脱落，带着沧桑感。等到夏天阳光最强烈的时候，法桐的叶子会变得十分茂密，形成拱顶，将这条路的上空遮起来。那时候走在这条路上才是最有感觉的。脚踩着透过茂密树叶射在地上的星星点点的阳光，两旁是各色的月季花，就像走在教堂里。
库伦路的尽头，是电气工程学院砖红色的小楼。小楼安静地立在校园最东边的角落里，很老旧了，爬山虎遍布。和这所学校一样，小楼经历了一个多世纪的洗礼，每一砖每一瓦都带着沉甸甸的岁月痕迹。赶去上课的学生急急忙忙地从她身边经过，一如当年的她。这所承载了历史的学校，也记载了她的本科和硕士研究生时代。学生们匆匆而去的身影仿佛是远去的昨天的她一般，前一刻自己才拖着行李箱入学报道，而白驹过隙，此时此刻却已经到了博士研究生的最后一学期。青涩稚气的脸庞一瞬间就变成了现在的模样。现在的模样或许还看不出老来，可是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自己内心沧桑的老茧有多厚。从前，她不止一次从这条路上经过，上课下课，无论落雪落雨。学校接受了她的留校任教申请，或许从今往后，她还要继续在这条路上走，直到白发苍苍。
这所学校有很多回忆，美好的，不美好的……
小楼二楼最东边的那间实验室就是苏缓歌要去的地方。她恩师说她的位置一直都给给她保留着。恩师梁光绪是位非常和蔼的老师，对学生很好。到了临退休的年纪，精神却十分好，从不服老，依旧能和年轻学生打成一片。本科生特别喜欢上他的课，是电气学院为数不多的教《电磁学》，还依旧受欢迎的老师。《电磁学》这门作为电气专业最变态的课程之一，几乎所有教课的老师都会被学生吐槽。不是老师水平不够，而是这么课太抽象晦涩，学生难以接受。苏缓歌能参加S大和M大的联合博士培养，也多亏了恩师。所以对这位恩师，她一直心怀感激。
她和老师约好两点半，可现在才两点十分，还有二十分钟的时间她正好可以把自己的桌子收拾一下。她推开实验室的门就看到一个高个子男生正在打水准备烧开水。高个子男生五官生的很好看，皮肤有些黝黑，十分的阳光。他对着她咧嘴一笑，自我介绍说他叫罗凯华，是梁老师研三的学生。
苏缓歌对他点头微笑，说自己梁老师博四的学生。
“我知道，老师跟我说了。”罗凯华急忙放下手中的水壶，接过苏缓歌手中行李箱，让她进来，“师姐，我其实大四的时候见过你，你帮我改的本科毕业论文，还带着我做过实验来着。”
苏缓歌看着那张笑得温暖的脸却一点印象也没有。他大四的时候，那她应该是博一？那段时间她除了准备出国，也帮老师新收准备读研的大四学生改毕业论文，只是她不知道还包括眼前这位。她带着微笑，对他点头示意。
也许是苏缓歌的微笑诚意不够，让他察觉她可能依旧没有想起来他是谁，他提醒说：“你给我发了邮件，你的宿舍就是我安排的。”
喔，原来老师给她的邮件是他的，她弱弱地说原来你就是罗凯华师弟。
罗凯华假装失落，一边帮苏缓歌擦桌子一边说他刚刚明明就已经自己介绍过了。她讪讪地笑着说自己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希望他体谅一下。
她的桌子虽然一直保留着，但是没人用，所以就成了实验室公用放杂物的桌子了。茶叶、奶粉、水果、充电器、插排乱七八糟的东西摆得满满当当。大男孩笑得灿烂，还打了水来帮着她一起擦桌子，很快就把桌子收拾出来。
“师姐，我就坐在你后面，你有什么事跟我说就好。”
男孩的笑容在这个阴雨天气里显得特别灿烂，照的苏缓歌心里一暖，她感激的跟他说了声谢谢。随后便听到开门的声音，她抬头看见头发越发斑白的梁老师笑着进来：“缓歌回来了。”她低头看了眼手表，两点二十九分，比约定的两点三十提前一分钟，果然是老师严谨的风格。只是那一声“缓歌回来了”听得她差点落下泪来。
在国外的时候，她一直很忙。除了科研任务本身很繁重，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刻意为之。让自己忙一点，才不会有精力去想念一些人和事。但每逢传统节日，该来的思念还是会来。但她在这样的节日里会选择给梁老师打电话，而不是自己的家。那个家，对她而言早就不存在了。此时此刻，听到老师亲切的声音，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过去的三年时间里过得有多孤独。
梁老师问了她这三年在外的学习经历，科研项目，她一条一条的老老实实地回答。梁老师很满意地点点头，又说：“你发到我邮箱的毕业论文，我看了。没有大问题，只是有几处需要斟酌一下，我都给你标好了，你自己再看看。改好之后再发给我，我们再商榷。”他看到苏缓歌的行李箱还放在那里，知道她是直接过来的，就让罗凯华带着她去学生宿舍管理处报道，然后收拾收拾，不然晚上没地方睡觉了。
苏缓歌又跟老师道了声谢，告辞打算去宿管处，就听到老师笑眯眯地问：“对了，缓歌你有男朋友了吗？”
啊？这个问题问得苏缓歌一愣，今天是第二次听到这个问题了，但她本能得摇了摇头。
“那我让你师母帮你留意着，”梁老师说，“让人说我的女博士总嫁不出就不好了。”
整个校园里雾气弥漫，让人有些分不清是雾气还是下的毛毛雨。小红楼楼脚的花坛里，还保留着冬天的颓然气氛。围着花坛的万年青倒是苍翠依旧，被雨水打湿了，绿得油亮。转角处的云杉下停了辆黑色的车，和咖啡馆前停的那辆一模一样。沈慕为坐在车里，安静地望着小红楼二楼东边的那扇窗户。下雨天，那里不会打开，他却希望能看见她，即便是影子。他自从苏缓歌出了机场上了出租车，他便一直跟着她。她应该是把车窗打开了，头发无意从出租车中飞出来，一缕一缕。而在他的角度看过去，那一缕头发似乎正好可以从他抬起的手指拂过。他看着她站在校园门口，微笑回忆。又看着她坐在咖啡馆窗边，从那里望出来。明明知道她看不见他，可他的心却砰砰直跳……
这时苏缓歌从楼里出来了，正回身跟时候帮她拿行李箱的男孩说着什么，伸手想要接过他手中她的行李箱，男孩笑着拒绝了，拖着行李箱快速往前走，生怕她追上要抢行李箱一样。她抬手将落下来的头发又别到耳后，有些无奈但又感激地跟在男孩的身后。
坐在司机位置的邱源逊从后视镜里看着沈慕为，眼中全是说不清的复杂情绪。眼神又是心酸，又是遗憾。而沈慕为的目光一直跟着苏缓歌。邱源逊回过头，用沈慕为看得到的角度，告诉他说那是苏小姐的师弟。
沈慕为点点头，表示知道。可是他的视线依旧没有离开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细雨里，他才笑着对邱源逊说回去吧。
明明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可在他眼里来，她好像一点也没有变。
他知道她在那一年的九月要上大学，她字里行间全是笔墨掩盖不住的雀跃，充满对未来的期待。他替她开心，抛掉手上的工作，不远万里从大洋彼岸来到这里，只为了看她一眼，想要再次看到她开心的模样。那时的她的确是开心的，却不是最开心。他见过她笑得更加灿烂的模样。只是那种笑容，就像被那年寒冷的北风卷走了一般，再也没能回来。
那年开学新生报到，欢乐轻松的气息充斥着整个校园。彩旗、气球、横幅、丝带……那些看起来廉价又幼稚的装饰在青春洋溢的校园里一点也不突兀，反而相得益彰。他安静地站在角落里，看着她一个人背着书包，拖着行李箱，拿着录取通知书边走边问。
她带着微笑，有些局促和忐忑地将手中的通知书以及身份证给报道处的人。证件没有问题，他看到她微微地松了口气，但依旧有些紧张，手一直攥着衣角。然后又带着报道处开的住宿条去找宿舍楼。同来报道的其他同学，绝大部分都至少有一位家长陪同，而她只有她自己。
她像一匹离群的小狼，穿梭在热闹的人群里。带着看似温热的笑容，实则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与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而恰好，他的世界一直都是安静的，安静得只剩她一个人。
他一直在她身后不近不远的距离，她却从来不知道他存在。他多想上前告诉她说我来陪你报道了，你从来不是一个人。
可是，他却没有那样的勇气。
那会儿她比现在还要瘦，那口黑色的箱子对她而言，分明就太重。女生宿舍楼在小坡上，要上一段很长台阶，她只能走三步歇一步。有路过的男生提出要帮她提箱子，她微笑地礼貌地拒绝。她很有礼貌，却又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让沈慕为心里很难受。这个要强的姑娘，觉得自己能做的事情，从来不愿意假手他人，以至于很多时候会让人忘了她其实是个女生。这还真是让人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沈慕为还记得有一次去高中看她的时候，正好她们年级将教室腾出来，作为月考考场。那是一直接受西式教育的沈慕为，第一次对中国的高三备考生有直观印象。教室里除了堆积如山的课本和习题集，还有就是中国式的鼓励标语，诸如：“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提高一分，等于碾压千人！”以及黑板上的高考倒计时。当时她和她的同学们正在将自己的书搬出教室，放到教室对面的小教室里。班上的女生基本都是由男生帮着搬书，没有自己动手的，除了她。也有男同学想要帮她，但是她又是礼貌地拒绝，说：“我可以的，谢谢你。”那个男同学当时一脸见鬼的表情，他至今记忆犹新。
本来借口来给妹妹送东西，学校门卫才放他进来的，只给了他十分钟。所以他只看到那一幕，便也心满意足地离开。出来的时候他满脑子都是她对着那个男同学疏离的笑容。他想她这样的性格，一副自己什么都能做的样子，让男生完全没有存在感，以后会很难谈恋爱吧？不知道她谈恋爱会是什么样子？想到这里，他心里有些闷闷的。
可是，后来她还是谈恋爱了。他知道后的心情，五味杂陈。
黑色的车从法桐掩盖的路上出来的时候，四处弥漫的水汽开始消散。太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原本阴沉的天上透了出来，尽管它的周围依旧是厚重的阴云，但是却慢慢地显现出来。阳光照在薄雾上，折射出斑斓的光，绚烂美妙。一如他此时的心情。
她回来了，一切都好。
沈慕为坐在后面，突然对邱源逊说：“源逊，你跟魏若说我下周有空，有时间参加他的讲座。”
邱源逊回头，尽量用沈慕为能看见的角度回答他说好的，他马上就联系魏教授。
“他只是副教授。”沈慕为强调。
邱源逊笑着不说话。他见过很多次魏若跟沈慕为强调他只是因为排队时间不够，国内大学的制度太迂腐，所以才始终评不上教授职称，而不是因为他实力不够。但沈慕为总是说魏若就是因为实力不够，他不急不缓地对魏若说：“你要是拿个诺贝尔经济学奖回来，他们能不给你评教授？”堵得魏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沈慕为几乎对所有人亲和有礼，始终秉持着绅士风度。但这所有人里头不包括他的发小魏若。魏若在他面前也一样，完全没有为人师表的样子。因为没有必要。在从小一起长大的人面前，人总会随意一些。魏若去年就邀请沈慕为参加他的讲座，但是沈慕为一直以没空为借口拒绝。
沈慕为也的确是没空。但此时却跟让他联系魏若。邱源逊从后视镜看了越来越远的小红楼，就听到沈慕为说：“源逊，你不用每次都刻意回头，我可以从后视镜里看到你说话。”
“这样还可以让我自己假装一下，我和你们并没有任何不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