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俱都惊湿了后背。龙一笑心说,这比七情峰所遇还要奇葩。
又行了一阵,车子突然抛锚了,在一个貌似坟茔的土丘附近停了下来。油门踩到最底,车轮还是转不起来。车灯也全打不开了。
土丘前面竖立一块高大的石碑。这时候,那石碑神不知鬼不觉地变成了龛阁,一位身穿绿袄足登绣花鞋的老婆婆正坐在龛上纳着鞋底。旁边,亮着一个马灯。老婆婆慈眉善目,那绿袄和绣鞋,跟龙一笑外婆去世前穿的寿衣寿鞋差不多。
这个季节,根本不是穿冬衣的时候,哪怕昼夜温差再大。
姝皇再一掐指而算,天哪,今天是七月十五,中元节。
那老婆婆一定是鬼,马灯也定然是长明灯。
老婆婆想必不愿来人知道她的底细,可她又是一副热心肠,见二人手握修理工具,满脸茫然,这时放下针线筐,说道:“车轱辘缠到脏东西了。”
夜色深沉。车灯初熄,姝皇和龙一笑的眼睛出现短暂的夜盲,除了路面上的杂草,根本看不清车轮里还缠着什么。
老婆婆叹了口气,下了龛阁,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上前来,然后用拐杖磕了几磕车轮,“去吧,去吧,别缠好人。”
老婆婆接连重复几遍,转而跟姝皇说道:“这回好了,难为你一个姑娘家敢走这条夜道,快点赶路去吧。”
姝皇谢过老婆婆。一拧车钥匙,灯全亮了,车子也能走了。再一扭头,老婆婆不见了,那龛阁又变成了石碑。姝皇满脸感激,引龙一笑来到石碑前,打躬作揖,拜了三拜,道一番谢意,又供奉几枚银钱,这才返身上路。
好不容易开出密林地带。远远望去,前方有一片阑珊的灯火,散淡摇曳,又自成一体。
那就是诡镇。
再遇见一棵桃树的时候,姝皇若有所思,忙将车停了下来。
“拿给我。”姝皇边说边下车。
“什么?”
“罐子。”
龙一笑也下了车,心领神会,将青釉罐径直抱过去,放在桃树下,方便来人使用。
“你做得很对,一笑,我相信,好人总有好报。”再驶向灯火,姝皇说道。
龙一笑不以为然,“往后,做人还得多靠你指教。”
“这一路,把你吓坏了吧?”
“也不是。所有的恐惧,皆因为对死亡充满悲伤,看透人生,死不足惜,死也不足惧。经历的,都是人生的风景。”说着,龙一笑想到了那个坐在鬼龛上的老婆婆,敬重之余,又想起了他的外婆,勾起了淡淡的思念与感伤。
姝皇好像看透他的心思,这时柔声问道:“你我带着清晰的记忆一路走来,不知道是开心多些,还是伤心多些?”
龙一笑舒展眉宇,“别说这样的话,姝皇,我们应该开心才对。”
姝皇也舒了口气,“是啊,等到了目的地,我们放开心情去玩。”
“人生就像坐一列火车去旅行,穷人与富人的区别无非是硬座与卧铺的差异,而窗外的风景是一样的,重要的在于怎样去欣赏。长寿与短命,只不过是多走或少走几站路,最后都得下车。所以,趁着感官功能尚未缺失,能笑就多笑一会,快乐永远属于那些懂得欣赏并且与人共享风景的人,而不是要你买下多少风景,然后出租。风景再多再好,也无法带走,不管我们有多富有,到了最后下车的时候,我们只属于风景下面的一片泥土。”
龙一笑说出他在日记里写下的一段心得。姝皇认同,她说:“欣赏风景,只要不是以据为己有为目的,快乐就会无处不在。”
“可是,有些风景,我压根就不敢想,它却不请自来,像是上帝在其背后故意推搡,带着干涩地揉入我的眼帘。当我眼睛闭上,它就像融化的雪糕、流汁的蜜果,浸渍我整个心田,让我幸福好久好久,不,不,应该是幸福永远。比如说,你,姝皇,你就是一道绝美的风景,美丽,善良,勇敢,感化了我的整个世界。”
“我不是。我不够资格。谈个私人问题吧,就说你的名字,很有诗意,龙一笑——”
龙一笑一听,也不辩驳,说道:“不瞒你说,在我最初的人生蓝图里,我原想做一位诗人,勾勒诗境人生,浪漫,自由,快乐;等我外婆去世了,我离开外婆家踏入社会,看清这个满目疮痍的世界,在为第二天的早餐犯愁时,我才知道,再美的诗词都填不饱肚子,再雄壮的歌声也救不了这个挣扎的世界。”
“那么,等我们帮助西芳完成使命,你就和我一起回海国吧,去那里圆你的浪漫梦想,感受自由之广与快乐之宽,做一个卓尔不群的诗词王者,让你的灵魂在海国尽情绽放。到时候,在攒香居看着你写诗作赋,然后读给我听,那会是多么妙曼的画面,融合着海国美丽的风景。”
姝皇脸上洋溢幸福的憧憬,俊眸凝望远方,不舍回来。
龙一笑说道:“穷家难舍,故土难离啊。”
姝皇说道:“若你坚持不懈奋斗不息,终有一天,你会成仙的。到那时,你还得离开你的家乡你的故土。”
龙一笑摇头说道:“绝大多数人都不能封神成仙,神仙只是少数人的特权的化身,我入这样的团伙有何意义?人生苦短,不过,有你陪伴,这段旅途无论长短,人生已无遗憾。”
一路畅谈,不知不觉车子就到了诡镇。应该丑时刚过,隐约听到零零星星的头遍鸡叫。
姝皇、龙一笑二人寻个旅店,简单宿下。等到东方破晓,姝皇就醒了。沿途看到许多鬼祟事物,让她不敢大意,警觉添满,就少了一些倦怠。
姝皇以为此地邪僻,不宜久待,便唤醒龙一笑,退了房,简单用罢早膳,然后继续赶路。
出了诡镇,有一条林荫路引申着一直向前,绕过石城虒国那帮畜牲,然后进入时光老人事先安排好的行程。沿途偶尔也会看到三三两两的荒冢,因为是白天,姝皇并不担心昨夜的遇见。
不知行驶多久,这时林荫路变成了崎岖的山路。又行驶半晌,前边没有路了,是一条幽深的山间驿道,十分狭隘,悬崖峭壁夹道,活像一线天,卡住了车子,根本没法通行。
道上薄雾萦绕,轻嗅几下,隐约能够闻到历史的微微墨香。
到了这里,姝皇依照时光老人来前吩咐,两指拿捏,放于舌尖,长长吹了声口哨。那姿势,满载山乡村姑的野性。“啾啾啾——”又长唤几声。不一会儿,就听到“嗒嗒嗒嗒”,马蹄声由远而近。
迎面跑来两匹骏马,一匹枣红,一匹雪白,嘴里衔着缰绳。
见到姝皇,二马如同见到旧主,“咈咈”出几口气,引颈低头,十分乖顺。姝皇抬手分别摩挲一阵,然后将枣红马的缰绳递给龙一笑。
这是两匹过隙神驹,一匹叫过隙白驹,一匹是过隙红驹。骑上它们,虽然行于天文地理,却可以时空转换,走向时光的深处。
龙一笑叹服过隙白驹的真实存在,却不知还有过隙红驹之说。
“要是只来一匹马就好了。”龙一笑不会骑马,接过缰绳不知所措,半开玩笑地说道,脸上却是一本正经的样子。
姝皇明知他话里还有别的话,脸腾地红了起来,美目流盼,轻轻呵了声:“去你的!”
却见那匹过隙白驹调转身形,回头望了望姝皇,“咴咴”长鸣,继而“嗒嗒”而去。也不知它理解错了姝皇的话,还是故意成全姝皇。
龙一笑见状,脸上登时乐开了花,现出一副坏笑。
姝皇也觉可笑,“咯咯”连笑数声,无奈地摇了摇头,接着说道:“小白脸,不长好心眼。唉,算了,我也怕你牙没笑掉,却从马上摔下来磕掉半截。过了前边这段路,估计你的马术就能及格了。等你学会骑马,我们定要分开,各骑一匹。”
说着,她将马镫交给龙一笑,要他先上,然后,纵身跃到龙一笑身后。
一路上,姝皇手把手教龙一笑如何控辔、夹镫,遇到坎坷时,又不得不抱住龙一笑的腰,防止他从马背跌落,因而难免敏感区域的接触。
姝皇时觉难堪,脸庞偷偷红过多次。龙一笑来自爱情遗失的时代,他倒是没有那种过电流酥的奇妙感觉。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淌,不知枣红马奔腾多远,大概是半个白昼外加一个夜晚的征程,窎远悠长,但是,因为浪漫地陪伴,二人浑然不觉疲惫。
雾气越来越稀,渐次散尽。这时,龙一笑看见远处有一个集镇,那匹过隙白驹正站在狭窄的一线天道口,于无人处。身上多了个包袱,并挂一对鸳鸯长剑。
二人下马走上前去。姝皇取下包袱,解开,见里边有两套明代服装,男女各一套,并有一顶襥头,一双绣花鞋和一双方头履,还有一些银两盘缠。
再一回头,一线天不见了,两侧的峭壁合在一起,完全掩埋了来时的驿路。
龙一笑感叹天地造化,与姝皇钻进一片小树林,各选遮挡,去换新的行装。因为林中草木不太茂密,很容易走光,二人俱都觉得难堪,姝皇更为忸怩,因而约法三章,背对着身影,不许转脸。
那种情形,不在其境也可想象,说是浪漫不假,又有一种做贼的紧张。换好以后,就将来时穿的衣裳和鞋子用宝剑挖坑掩埋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