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鸟伶伶窜跳在城中迎光树的细密枝头,争斗似的清叫婉约如风铃,此起彼伏钻进普罗多纳各户人家的窗门。一天的喧嚣喜庆后,日照下本该喧沸的城围里此时却终于归了平静,奢侈的物质和精神消耗在短短一天中就淘尽了人们的精力。但哪怕是在睡梦中,盛典的余韵都始终难以消散,梦境里光怪陆离的延续之外,冷清了的普罗多纳城堡里,兴奋和愉快中打起精神熬班的普罗多纳卫兵们在这种困顿而满足的时候得到了德拉纳领主善意而亲切的视察接待。
不过,与其说是接待,倒不如说是费劲心机的亲近——简单的交谈中,这个并不被士兵们所爱戴的领主努力做出了随和亲善的样子,他和士兵们说起从吟游诗人那里听来的笑话,和他们一起哈哈大笑,然后斟上满杯的麻草酒,和他们饮尽这种底层百姓喜爱的烈酒。
民政官远远站着,没有参与其中,他深知这位领主的优秀,只想这样远远守着,成为他最忠心的助手,而眼前的情景让德拉纳的话语又响起在他耳边:
“我知道,这里的士兵都因为他们前任队长兰洛德被驱逐的事不喜欢我,可那是我必须做的,他虽然是为了给殉职的士兵报仇,但那些流匪当时已经缴械投降,不该被那样虐杀。我知道岚岐军风英勇而残暴,所以我绝不能容忍这种暴行,在我的领地里,勇气绝不是暴虐的同义词。我希望他们能慢慢明白并适应这些,可今天……这么多士兵得到圣裁,这会让他们有恃无恐,更加桀骜难驯……”
民政官看着德拉纳和士兵们大声笑着同饮同乐,微叹口气自言自语:“不能以领主身份的威势压制他们,就以可信任的领军者身份引领他们吗?以武为尊的岚岐士兵只怕没那么好对付啊,这样做说不定只会让他们觉得伯爵大人软弱可欺呢。”
“这倒不会,”不知何时出现在民政官身边的孢子端着一杯酒笑哈哈凑了过来,“岚岐的士兵喜欢这种可以称兄道弟的领主。”
民政官不以为然:“这是你提的建议,你当然不会说什么不好。我不明白伯爵的大人为什么会忽然提拔你做亲卫队的副官。”
孢子一口酒下肚,笑着挠挠自己乱糟糟的头发,从怀里递出一张纸交给民政官。
民政官接过细读,只见上面写着这样一段话:“我把这张纸、这段话留在米赫尔的屋子里,是因为能够第一个找到它的一定会是孢子你。卫兵营地时借你的手让维西沾染独角兽之血是不得已,不这么做,只怕你和你那些营地的兄弟都会性命难保,我这么说,你肯定能马上明白其中的意思,所以也不多解释了。我听说了卫兵们对德拉纳领主不满的事情,得知事情原委后我认为德拉纳领主并没有做错,他是一个优秀的领主,他日也一定能在灾厄中尽心守护自己的领民,同时也决计不会随意消耗士兵的生命。或许还有很多人不明白这样的领军者对他们将是何等的宝贵,但你应该知晓,从西境长城出来的士兵都应该明白,真正值得士兵拥护的将领绝不会维护暴虐的行径,那只会给自己守护的国家和百姓带来灾厄,过往十年中岚岐的灾难就已经说明了一切。你是西疆的老兵,应该有自己的经验和智慧去做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愿你曾今立在西疆的生死盟能得到最高荣誉的实现。”
“呵呵,”孢子爽朗的笑声中颇有一丝歉疚,“或许你看不出来,他是要我和德拉纳领主拉关系,帮他的忙。我之前可没少给她恶毒的诅咒啊,真没想到她就是西疆的那位放逐者,在西境长城时也远远看见过她几次,我说怎么总觉得眼熟呢。”
“放逐者?她在西疆时你们就这么称呼她的?这听着可不怎么尊敬啊。”
“没办法了,她是被放逐的圣殿,任何地方都不敢给她供职的,既不能称长官,又不能叫军职,大家就索性这么叫了,反正她本人没意见了。”
……
首席圣法师维西在普罗多纳隆重的送别中离开时,身边少了他的学生阿马罗。
阿马罗想要随自己的哥哥一同护送魔法龙石,由于重锁盒还完好无损,护卫队众人又都无法开启,所以魔法龙石已经没法再放回重锁盒安置,增加的运送风险让阿马罗放心不下,执意要作为一臂助力同行去往教皇国,而维西已然看不清神的意志,怀疑自己教人资质的他也就没有再挽留这个陪了他四年的学生。
同往教皇国的路,两队人马却是分道而行,只作互不相识。
流水清莲,倒画了垂边绿影,泛舟划破波纹,声飘远岸如碧螺泠泠。游者手按螺笛在船头吹奏着宁静优美的乐曲,虽是为了讨几个行路的花销,却也情意其中令人沉醉。
舱里风帽深深拉下独自靠坐在角落的亚斯兰听到几个熟悉的脚步声后抬头露出了眉眼,一阵无奈而亲和的笑意浮上:“不是要你们先去教皇国吗?怎么都跑来这里了?”
“开什么玩笑!凭什么我们就要听你的!让我们先去教皇国?哼,偏不干!”年纪最小的女孩儿如此愤愤叫唤着。
“我是无所谓了,随便你去什么地方横尸我也能好端端找回来给你立个坟,所以本来想带他们直接去教皇国的。可你闹这么大动静出来,摆明了就是想让这个死丫头拽我们过来嘛。”风韵成熟的精灵耳这么抱手一边没什么好话。
“嘿嘿,别听她们牢骚。”被指为“死丫头”的少女已是亭亭玉立,“我知道你要来普罗多纳,其实也没担心你会出什么事,但这边危险的魔法波动太频繁,我怕你一时失控,那这里的人就太可怜了。还好,没出什么大事。”
亚斯兰好笑而无奈:“我像那么苦大仇深的复仇者么?”她把放在手边的剑拿起来晃了晃,“在你送我这把剑的时候我就说了,岚岐从此与我再无关系,这是你和我的契约,我可不是那么不守信的人。”
一旁的精灵上前一把抢过亚斯兰的剑,掂量着说:“唉,一把好剑放在你手里真是浪费了,早知道我就该早几年找到这个死丫头,那这剑就是我的了。”
“你要就拿去,”亚斯兰很无所谓地一摊手。
“切。”精灵不屑地哼哼一声,把剑扔回给亚斯兰,“没劲。”
“就是,没劲!”年纪小的少女马上附和起来。
少女则笑嘻嘻看着三人,矮身对亚斯兰问:“事情怎么样了?普罗多纳好不好玩儿?”
“当然好玩儿啊,”亚斯兰轻笑着摸了摸少女的脑袋,隐着淡淡的忧伤,“那可是商贸重镇,好玩儿的东西多了去了,我玩儿得很开心,我的母亲也玩儿得很开心。”
精灵默然别过头看向舱外,咋咋呼呼的小女孩儿也撇了撇嘴不再说话。
少女则依然很纯真地笑着,“是吗?那太好了,这么一来,她的灵魂就可以得到安宁了。自从进了岚岐国界,总觉得你一直藏着心事,闷闷不乐的,能在普罗多纳玩儿得开心,那我们也就能开心了。”
“谁要和她开心!”小女孩儿顶嘴不认。
精灵则远远望向岸边忙碌绰绰的人影,淡淡的河雾逐渐隐没了码头工人和游者的身形,最终连河岸的渡口也吞入一片白茫茫的江面。普罗多纳城堡矗立在远离这河岸边的千里之外,平静回归的边城再没有什么特别的魔法波动。日出日落的世间百态里,这座留了过客几日的边城只或多或少拖慢了她们十数天的行程,随即广漠飞沙般最终沉落在旅人荒漠的回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