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夫妇不知儿子为何话到一半便打住,问道:“一个时辰前怎么了?”
“没什么。”杨宏图道,心里一阵突如其来的火焰忍不住喷将出来。“爹娘,我知道这样说很不尊敬祖上,可我觉得这祖规的制定者实在是目光短浅,甚至根本就违背了杨家枪的宗旨。”
“你说什么?你怎么可以说出这么大义不道的话!此乃对列祖列宗的大不敬,你现在磕头认错还来得及!”这回换成杨邦义开连珠炮了,他极其愤怒,脸色涨的通红,用力拍击桌面,差点将破得差不多的桌子彻底毁去。
若是以往,杨宏图面对父亲如此严厉地批评,或许会心惊胆颤地低头认错,可是在今天,不知勇气从何而来的他,第一次在言语上进行了反驳。“爹,您也知道,我们杨家枪是博采众长才有了现今的威名,枪法总纲里也讲到:人无完人,武学亦无圆满,无止境。倘若独门枪法只在一家内传承,却无外人参悟理解,便很难听到不同的意见;而家族内部,族人各个自认为祖传武功天下无敌,更难有人会对其进行改进,甚至还有可能在传承中丢失精华。您说,长此以往,我们杨家枪,还能叫第一枪法,还能叫博采众长吗?”
杨夫妇哑然,大眼瞪小眼。杨雄和郭东也怪异地看着杨宏图。杨雄心想:以往我们三人中,向来是话最多的郭东歪理频出,说得一套一套的,比大人们还“精辟”;今日听君一语,当真比死背十年书都管用。郭东则想:大哥今日怎么也学起我来了,关键是这歪理……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啊!
杨宏图话毕,生怕父母又打他,小碎步后挪一个身位,见四人全被震住,才悄悄松口气,可火气还没发泄完呢,便继续道:“爹,娘,你们以前说过一个怪现象:绝大多数的武林门派,都是创始人或开山祖师等人为最强,后人鲜有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者。我觉得吧,他们也是一直走传而不创的路,才导致这现象的产生,可反观我们杨家,不也是陷入这等境地中吗?杨门一代不如一代乃是事实,我也很希望扭转这丢脸的局面,所以,多一个人便多一份力,况且我们三人从小一起长大,不是外人,就更没有顾虑了。爹,娘,我真心希望,你们能将独门枪法传给杨雄和郭东,求你们了。”杨宏图深鞠一躬,之后连忙后撤,躲到杨雄和郭东身后。
杨夫妇久久不语,场面异常沉默。好半晌,杨邦义起身道:“我去收拾碗筷。”便将桌上之物清走。
杨夫人叹了一口气,道:“从小教你们读书写字,放任你们去看戏剧说书,还鼓励你们学会思考……时至今日,便有如此口才,连爹娘都说不过你了,真是……可惜了一个文状元苗子。”
杨宏图不知此话是何意,试探性的问道:“娘,您答应了?”
杨夫人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等到你们再长大一些,可以独当一面了,那时才可以传给他们枪法。”
“可我想……”
“不用多说了,我们以后会传的。”杨夫人看向杨雄和郭东,温和地说道:“杨雄,不是我和你爹偏心,你现在的确不适合练枪法,长大后才行。如果我们杨家有内功法门,现在一定会传给你的,可事与愿违。郭东,你也一样,不过你要答应我,不能让你爹知道。”
杨雄小声道:“哦,知道了……娘。”郭东则古灵精怪地说道:“谨记前辈吩咐。”
“好了,时间不早了,你们稍作休息便回房睡吧。”杨夫人似心事重重,开始赶人。
杨宏图心道:既然爹娘松口了,其实我便可以偷偷教他俩枪法。现在,该说拜师的事了。于是,他小跑过去,挤入杨夫人的怀抱中,道:“多谢娘答应传授武功。不过嘛……我们要跟您商量重要的事情。”
杨夫人诧异道:“重要的事?枪法我们已经答应以后再教,如果你是要我们现在教,那可不行。”
“不是这个,娘,是这样的,我们今天……”杨宏图便将今日碰见张择端的事,完完本本地叙述一遍。
“什么?一阳指?”听完杨宏图的话,连杨邦义也不能淡定了。“宏图,你真的确定那是一阳指,而不是其他指功?”
杨宏图道:“我虽不敢确定,但就算不是一阳指,应该也是一门高深武学,这是我隐约感知到的。”当时张择端一指运出,当真如绝世利刃出鞘,气场无可匹敌,令杨宏图久久不能忘。
杨夫人的双手在轻抖,道:“如果确是一阳指,便是你们的造化。不过,还是谨慎点好。”
杨宏图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想请爹娘在清明节那天陪我们一同前往。”
杨夫人道:“应该的,得看下有没有真材实料。”说着笑了笑,转而看向没什么表情的杨雄,柔和地说道:“杨雄,这可真是太好了,有这么个师父看上你,运气可不错。一阳指,传言不仅是指法精妙,连带着内力也可大幅提升,在这点上杨家枪法可就大为不如了。看来,这应当是最适合你的武功。”
杨雄木讷地点头,道:“是的。”
杨邦义难掩激动之情,道:“我杨门从未出过内家高手,但自今日起,一切都将不同。宏图,呃……还有杨雄,你们是杨门未来的希望,肩负着家族复兴的重任。要努力啊!”
杨宏图道:“我会的!”杨雄则中气不足地应道:“好。”
杨夫人眉开眼笑,道:“爹娘相信你们会成才的。好了,你们也该去休息了。”
郭东道:“两位前辈我回家去了,后会有期,哦不对,明日再见。”说罢便跑回自家去了。杨夫妇失笑摇头。
杨宏图道:“爹娘,你们为了找我们,忙活了一整天,也要注意休息。我们先走了。”他拉着杨雄离开,杨雄也留下一句:“早日安歇。”
大卧室是杨夫妇居住的,两个小孩则回到隔壁的小房间,里面物品杂乱,随意摆着两张小床。杨宏图兴奋地说道:“没想到爹娘这么快便同意了我们拜师,一开始我还以为要费一番口舌呢。”
“我早想到会很容易。”杨雄不冷不热道。
“为什么?”杨宏图奇道,但杨雄却没回答,而是做出个噤声的手势,蹑手蹑脚走到墙边,侧身竖耳贴墙,像是一个侦察兵在用行动诠释“隔墙有耳”的涵义。杨宏图觉得莫名其妙,又感到些许有趣,也学模学样地趴在墙边,“窃取”大房间里的“情报”。
初始,那边房间并没有动静,或许杨夫妇还未进房内。不一会儿,只听墙壁那侧断断续续传来只言片语,虽听不太清楚,但还是能通过模糊的声音推测出大致的对话内容:
“夫君,我们孩子拜师学艺,你说是好是坏?”
“当然是好事,我们自个都不会内功,但孩子们马上便能学到,岂不是大好事?”
“就怕那个所谓的张姓武者是个恶人。”
“应该不会,宏图也说过,那人并没有逼迫他们拜师,更没有对他们动粗,反而十分客气地询问他们的意愿,当真难得。想当年我们遇见的江湖人士,哪个不是喊打喊杀,一言不合就刀枪相见的?这可从侧面说明那位张先生的素质相当之高——他不会自恃武艺高强而随意欺负弱小。孩子们能拜在这等人物门下,绝对是福不是祸。”
“说的也对。不过,我还是担心……从此见不到孩子了。”
“夫人,你怎么会有这般想法?”
“倘若张先生定居京城,那还好说;可他要是把孩子带走,去大理,或其他遥远之地,我们便很难见到孩子了,再加上江湖险恶,无数个万一还在伺机而动,我真怕……”
“夫人,我们的孩子不小了,出去长长见识可谓是利大于弊。至于安全问题,我们到时和张先生谈谈,请求他全力保护便可,其他的担心是多余的。我相信他的实力,也相信孩子,即便是不巧碰上危险,也能化险为夷。”
“是啊,刚才他说的头头是道,让我首次生出后生可畏的想法,要知道他才十岁啊。”
“说起宏图的请求,我也要征求夫人的意见:是否应将独门枪法传给杨雄?”
之前杨氏夫妇的对话较为连贯,中途停顿不多,可到了这儿,却戛然而止。杨雄的眼皮不停抖动着,像是期待着什么,又像是早已洞察结果,眼神不断变换,时而大喜,时而大悲,矛与盾般地激烈互掐,仿佛只要那一边没有出结果,他的心绪起伏也不会有结果。杨宏图虽在杨雄旁边,但杨雄的头是偏向自己的反方向,因此他未发现杨雄的神情比蚊音般的对话更精彩。二人就这么保持奇怪的姿势静候“佳音”。
二人没有等太久,隔壁便开始第二轮对话:
“我也犹豫不决了很久,到现在也很纠结。但是我发现了,杨雄的表现有些反常,可能已经……”
杨雄浑身一僵,十指微曲,指甲如要扣入墙壁中。杨宏图知道最担心的事情成真,未来的关系将会扑朔迷离,于情于理,自己都必须要挽救。
“唉,这孩子其实挺好的,我们或许多虑了。”
“这事……还是等到他长大以后再和他说吧,现今为时过早。”
“也好。”
声音就此停下。二人不甘心,又等候一段时间,确定爹娘已休息后才回到各自床上。杨雄心里似被打翻了五味瓶,对杨夫妇是又敬又恨。杨宏图心如乱麻,但他明白,内心更加翻江倒海的是杨雄,便道:“三弟,我明天就把杨家枪法的总纲和所有招式一起教给你和二弟,绝不会拖沓的。相信我。”
杨雄将被子蒙住头,徐徐说道:“谢谢你……大哥。”话语干涩,最后几乎是呜咽着道出“大哥”二字。
这一夜,杨家三人以及杨雄,注定难以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