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宗敬神礼拜过,归真道长早命人准备了一间清净屋子给太宗休息。
屋子在元君殿后,西北一角静室,偏僻洁净,常年无人居住。这静室原本是历代掌教晚年专门用来打坐练气的所在。自上代掌教归天之后,一直封存至今,空空荡荡。经洒扫熏香过,屋中摆设也唯一桌二椅而已。桌上新铺有时鲜瓜果。另在墙角摆一香炉,香烟袅袅。当真是一处雅室。
太宗出元君殿,与归真道长来得静室中,遣散侍从,只命众人守卫静室四周,不得跟进。
归真道长自然先恭请太宗坐。太宗端坐,方命道长对面坐了。归真道长谢过恩,这才整了道袍,缓缓安坐。
太宗悠然坐定,自有帝王之气,虽坐的是寻常竹椅,也有君临天下之威严。“朕此次与道长单独相谈,乃为诚心求道,只推心置腹而已,也希望道长能暂弃俗世君臣之念。可否?”
归真道长恭敬点头,道了一个“是”。
太宗满意点头,悠然望向窗外,道:“太和山不愧为道家圣地,朕今日一行,一扫烦闷,当真心情畅然许多。”
归真道长疑问道:“陛下,也心有烦闷?”
太宗轻轻一笑,道:“身穿滚龙袍,头戴白玉十二冕旒,在天下人眼中朕是天下独尊,或许在世人眼里朕也是天下最舒心悠闲的人。但事实上,天下之事系于朕一身,朕每人心中的烦闷可不比寻常百姓少。”
归真道长闻言,面露笑容,连白眉毛白胡子也满是笑意。
太宗疑道:“道长笑什么?”
归真道长作礼道:“陛下恕罪,贫道只是觉得,此乃“天子之忧”,这是大好事。陛下乃万民之主,身系天下。此乃天子之重责,更是天子之重压,无人可比,无人可替。陛下烦心,天下千千万万的百姓才是有福。若陛下天天安乐,那天下百姓才是要生活在水深火热中了。陛下曾言“以铜为镜,可正衣冠;以史为镜,可知兴替”,纵观历朝历代,凡君王骄奢放纵,如商纣王、隋炀帝之时,无不民不聊生。人常言:平天下易,治天下难。贫道虽居深山,但也知如今百姓安居乐业,堪称亘古未有的盛世,此便是陛下治天下的功德了。”
太宗哈哈大笑道:“道长此番夸赞,朕倒该羞愧了?”
道长道:“贫道实话实话而已,回看夏商周以来,当今百姓能有陛下这般有德有能的君王,实是大幸。”
太宗摆手道:“好了。道长的意思朕明白了。这“天子之忧”朕必甘之如饴。”忽又正色道:”那“世民之忧”,道长可解?”太宗神色凛然,归真道长留神细听。
“道长知晓,朕早年为平定天下,征战杀伐,多造杀孽。如今思之不安,只希望现在能有一个机会减轻朕身上往日的罪孽。而且将来也不希望再多有杀孽。”
归真道长不能回话,正巧此时有小道童进屋来奉茶,归真道长当即起身,亲自为太宗添茶。
“山野之中,没有什么好东西,唯有清泉水烹山茶,一敬陛下。”
太宗接过,抿了一口,只是点了点头。太宗心思显然并不在茶,只喝了一口便放下茶杯,慢慢开口问道:“道长可知朕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自古人心不可测,何况是帝王之心。归真道长有心糊涂,因而摇头道:“贫道不知。”
太宗听归真道长如此说,略一皱眉,身子微微后倾,道:“道长知人曹官梦斩龙王之事,可知朕却往幽冥地狱一游?”
归真道长不知太宗之意,迟疑片刻,才微微点头。太宗心中很是高兴,越发相信归真道长乃是神仙高人。
一时寂静良久,太宗似乎在仔细回想着什么,神色凝重,语气低沉。良久,太宗起身在屋中慢慢踱步,轻吸一口气,才缓缓说道:“那日朕去幽冥界一趟,所见情形仍然历历在目。朕魂游地府,见了不知多少冤魂,多少野鬼。那些鬼魂本是十八路豪杰、六十四路烟尘,以及无数的无辜百姓,无奈他们皆死无全尸,难入轮回,其形实在可怖,其情实在可怜,如今朕回想起来,仍是心惊胆寒。”说着,盯着归真道长,眼神中确有惊恐之色。
归真道长听得仔细,只得小心宽慰道:“幽冥地狱,乃生死轮回之所,鬼怪出没之地,自然比人间吓人得多。”
太宗不理,继续垂头自顾自说道:“豪杰鬼魂不得安宁,细想来,与朕也有莫大关联。朕早年征战四海,杀戮无数,这些豪杰将士死后还不得安息,这才魂魄难安。今日朕上太和山来,便是请教,不知道长可有化解方法?”
归真道长思忱片刻,道:“听闻陛下做水陆大会,又派长安金山寺高僧玄奘大师西去天竺取经,想来定能取得真经,化解冤愆。”
太宗霍然回头,帝王之目直视归真道长,良久不言。归真道长茫然无措,只是烹茶。
太宗漠然看着归真道长,悠悠道:“真经治心不治本。”
归真道长呆了,一时连添茶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敢问陛下,何为本?”
太宗与归真道长目光相对,眼神直视,凛冽非常,道:“天下冤孽,只因为天下大乱。”顿了一顿,又一字字说道,“真人可明白?”
归真道长心中已然彻底明了,太宗经过地府一游,所见所想甚多。此来太和山,一来急于寻求化解冤孽之法,二来更想寻求安稳天下之道。
但是,谁敢在帝王面前指点天下。
归真道长虽是方外之人,但这种事还是心中明白的。一时归真道长竟后背生凉,身上渗出冷汗来。
过了好一会儿,想了千百遍,归真道长还是不能开口,只想搪塞过去。“陛下文治武功,千古一人。身边又能臣如云,文武皆备。老道只是山中闲人,虚耗光阴,实在……”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天下万事万物,无不归于道。我李唐亦是老子之后,细论与道家也算同宗同源。还请道长指点一二,既保我李姓江山,也救天下百姓。”归真道长话未说完,已被太宗打断。
归真道长长叹一口气,沉吟道:“今天下安定,国阜民丰,乃自古从未之盛世,陛下何忧之甚?”
太宗道:“朝代更替,自古皆然。以秦之强,汉之盛,尚不能幸免。我大唐唯有居安思危,另觅求全之路,方能江山永固,万世太平。”
归真道长见太宗远见卓识,不愧是逐鹿中原的胜者,文治武功的君王。这让道长心中也不由佩服。帝王之气象,向来不是随便说说的。
归真道长强笑道:“既然陛下执意让贫道说,贫道便说了。贫道见识浅薄,想来想去也只有“居安思危、无为而治”八个字。贫道认为,陛下只要牢记这八字,天下安稳。贫道居深山,常见自然。求木之长,需固其本;欲流之远,需浚其源。思国安,需防微杜渐,积其德义。为君者,简能而任,择善而从,行无为之治,此便是大道。”
太宗听了这番话,沉默良久,默默无言。
转眼日照当头,太宗与归真道长倒是相谈甚久,不知时间。但两人迟迟没有出来,这可急坏了门外的魏征等人。此时已是太宗该用膳的时辰,众人没有太宗的意思,也没有人敢自作主张。还是一边魏征,闭目沉思许久,忽微微一笑,命随驾而来的御厨可以先把饭菜准备好了。
太宗与归真道长谈毕出屋,果然腹中有些饥饿了,御厨当即将菜品呈上,又经专人每一道菜一一验过,太宗这才开始享用。一来御厨厨艺精湛;二来太宗饥饿;三来太宗心情愉快。因此,太宗只觉得今日所用与平日不同,胃口也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