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在街头说书算命了三十多年,从国子监建立到现在,看过的学生也有五六届了。其中不乏有不世奇才,如国子监最富盛名的祭酒韩愈,一手创建了开元盛世的紫衣宰相张九龄,还有那解金龟换酒的秘书外监贺知章。
但从没有一个人像姬无命这样风轻云淡,宠辱不惊。
近几日,长安城闹得沸沸扬扬,都在传天策府的小少爷姬无命被太史局看上的事儿。
众人皆知,被太史局看上那十有八九就是进入蜀山的前兆。
姬无命不过一届混吃等死的二世子,何德何能可以进入那万人神往的蜀山。
根据姬无命在国子监的同窗宋公明以及长安城的情报网资料来说,姬无命娘是天策上将苏北望将军的亲妹妹,可惜死得早。他爹是个江湖术士,在他娘死后,把姬无命丢在苏将军家,从此杳无音信,就连姬无命都不知道是死是活。
苏将军一家很是溺爱这个外甥,捧在手里怕化了,顶在头上怕飞了。按照这样下去,姬无命应该会成为一个欺男霸女,为非作歹的纨绔弟子才对。
然而姬无命整日里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就算被别人家欺负了,也都是苏雨荷带人去帮他出头,而他最大的爱好读读那些文人骚客们写的三流小说,和去梨园看看大戏。
想到这儿,老李忍不住问蹲在他书摊前看小说的姬无命:“小子,听说你要去太史局了?”
姬无命翻着发黄的纸张,舔舔手指:“看我舅那边怎么说吧,他有点儿不大乐意。”
“去太史局好啊,出来摆摊算命都比别人赚钱。”
“其实我觉得当使臣好些,公费旅行,还能泡其他地方的小姑娘。”
“没出息,你进了太史局混出名堂,连公主郡主都往你脸上贴。”
“说的好像你进过太史局一样。”
“家里孩子在里面。”老李脸上露出神往之色:“每天排队来找他的公主郡主夫人不知道多少了。”
“切,你以为你家那孩子是那太史令白泽啊。”
其实苏将军不希望姬无命去太史局,他觉得那里神神叨叨的。苏雨荷也不希望姬无命去太史局,她觉得太史令能教出李太白这种徒弟,肯定不是什么正常人。
苏夫人一拍桌子,斩钉戳铁的说道:“今天谁不让我外甥去太史局,而是去什么天策府啊,大理寺啊,那这个家就只有我和我外甥。”
在这件事上,苏将军和苏雨荷出其意料的同仇敌忾,第一次联合起来不服苏夫人的命令。
导致和姬无命一届的学生有的都走马上任了,而姬无命却还没去太史局报道。
姬无命合上破旧的书籍,看了眼封面,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只能依稀看出叫《我在长安那些年》。
“怎么?没看完就走啊?”老李看姬无命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准备离去。
“还要去国子监拿东西。”姬无命想起自己的黄花梨木躺椅还在青黎的院落里丢着,那可是自己花了大价钱从东市上买来的,希望还在,不然自己可就亏大发了。
老李从书摊里捡出姬无命刚刚看的那本书丢给他:“拿去吧,以后老爷子我就不来这儿摆摊了,给你留个纪念。”
和曦的阳光透过树叶,斑驳的洒在姬无命脸上,他扬起手臂,伸出骨节分明的手去接那本飞在空中的书。
“啪”的一声,书掉落在地上。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姬无命不好意思的干咳两声来掩饰自己的尴尬,他弯腰捡起地上的书:“怎么突然就不来了?”
“家里孩子身体出问题了,要带他去看看。”老李说道。
姬无命拍了拍书上的灰尘:“你家多少孩子啊?”
“四个,都是不成器的小子。”
“真能生。”姬无命感慨道。
苏夫人经常当着他的面向苏将军感慨,说还好家里只有苏雨荷和姬无命两个,要是和贺夫人家里一样,子女成群,每天还不气死自己。
“他们那模样哪儿是我能生出来的,老头子只是帮别人照看他们。”老李说道:“赶快走你的,路上小心点儿,长安城最近也不太平,每天都能看见大理寺的跑进跑出。”
国子监学生毕业之后,老师们会休假一段时间,这是天子定下的规矩,作为对他们为国家培养人才不辞劳累的奖赏。
这个时候就是国子监比较清闲的一段时间,里面学生已经走了,老师们也还乡的还乡,出行的出行,整个国子监荒无人烟。
姬无命走在国子监内的小路上,四周一片万籁俱寂,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鸟啼声。
平时总嫌国子监吵的慌,这一下子安静下来,倒是让姬无命心里有点儿发毛。
这帮老师跑的真快,才刚刚毕业,这偌大个国子监就美人儿了。姬无命在心里想到。
他鸡贼的绕过李祭酒住的敬一亭。
对于这个地方,姬无命只有恐惧。上学时,李祭酒抓到他逃课,可没少让他在这儿罚站,抄书。也多亏李祭酒,姬无命也写得一手好字,就连贺老先生来天策府做客,看见了姬无命的字,也对这个不学无术的小子赞赏有加。
青黎的院落在国子监最里面,平时都没几个人去,路边的花草也没人处理,疯狂的涨势,几乎盖住了路面。
姬无命小心翼翼的避开青黎种的那些芙蓉花,现在正值开放的时节,一片恰紫嫣红,百花齐放的景象,美不胜收。这种花还有一个别称,叫断肠草,姬无命在一本叫冷斋夜话的小说里看到的,说这花虽然漂亮,入药价值也高,名医华佗就拿它制成麻沸散,来帮人止痛,安神。虽然用多了就会精神恍惚,产生幻觉,行为异常,最后肠胃腐烂而亡。
“物似主人形。”姬无命曾经拿着那本书指着上面这段记载对正在给花浇水的青黎说:“你看和你一样哦,美丽的花总是带毒。”
过了一会儿,青黎就拿着水壶,给只剩一个头还留在外面的姬无命浇着水。
姬无命推开院落的小木门,入眼就是一个小池塘,池水清澈透底,几块碧绿的荷叶漂浮在上面。旁边种着一颗桃树,姬无命在无数个翘课的日子,都躺在这里看话本子,直到外面西市收摊,国子监放学。
房间里,除了书架茶桌,已经收拾的干干净净的了。
老躺椅放在那里,几天没人坐,上面落了些许灰尘。
姬无命努努嘴有些失落:“还真走了啊,刚好摆脱这个祸害也算是件好事。”姬无命自我安慰道,他费力的搬起躺椅。
“早知道从天策府喊个人来帮我搬不就行了么,干什么非要出这个闲力气。”姬无命艰难的拖着躺椅磨了几步之后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
姬无命刚把椅子拉倒门口,脖子一疼,昏了过去。
宋公明不停的来回走动,偶尔还看一眼被倒吊在树上的姬无命,现在他的心里很焦灼。他旁边蹲着的身穿紫色华服的年轻人也是愁容不展。
“裴兄你说,这都几个时辰了,他怎么还不醒?”宋公明忍不住的拍打姬无命那堪比城墙的脸,后者一点儿醒来的迹象都没:“他不会死了吧?”宋公明细思恐极。
听别人说,练家子对着别人脖子来一下是能把人打晕。宋公明偷偷瞄了一眼躺在躺椅上的那人,一身素色的道袍极其考究,衣领袖口上用金丝编着边儿,下摆上还秀着云纹。酒楼里裴兄信誓旦旦的说,这人除妖降魔是个练家子,可没说他打人也是啊。
被宋公明喊裴兄的青年人,正是前些天国子监毕业仪式上被草圣张旭收为入室弟子的裴昱。
国子监优秀的毕业生很多,有的因为优秀的战略眼光被将军看中,书还没读完就带去戍北。有的因为学富五车,直接被提为大学士编史修志。像裴昱样,被名扬天下的张天师收为弟子的,还是国子监建校三十年来的第一个。
不管怎么说,裴昱都觉得自己会像青莲剑仙李太白一样,震惊长安。
前提是没有出现姬无命这匹黑马岔这一脚。
现在长安的饭后闲话基本都是天策府少爷进军太史局,苦命少年一朝逆袭,纨绔弟子浪子回头金不换。更有甚者还说,裴昱能进天师府完全是因为运气。这让裴大公子很糟心。
忧郁的裴大公子只好拉上自己的师兄去酒肆里借酒消愁,在那里遇到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宋公明。
两个人本就是学生,而那师兄又是修道之人平日里都是滴酒不沾的。很快的三个人都喝的烂醉,表示如果这个时候姬无命出来,绝对要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然后,姬无命就耸拉着脑袋摇摇晃晃的从他们面前走了过去。他们看着姬无命一脸不悲不喜,觉得这小子是故意表演的如此臭牛逼给自己看的。更是怒火中烧。
事实上,姬无命只是在为了怎么办躺椅搬回去而发愁。
裴昱和宋公明一路上偷偷摸摸的跟着姬无命到了国子监,路上风一吹清醒了不少,主要还是想到苏雨荷那个疯婆娘,心里发秫。
奈何跟来的师兄直接上去对着姬无命脖子就是一下儿,姬无命直接瘫倒在椅子上,然后不知道他从哪儿掏出了麻绳,三下五除二的给姬无命五花大绑起来,倒吊在树上。
裴昱他师兄之所以这样做原因很简单,一是喝高了,二是太史令是蜀山长老,他既然收姬无命进太史局,那肯定是看上姬无命了,换而言之这个怂逼兮兮的小子将来很可能是那个青莲剑仙的师弟或者徒弟。我身为天师府的弟子,虽说打不赢青莲剑仙,但是刁难下小辈还是手到擒来的。
裴昱拿树枝戳了戳姬无命,又伸出手去探了探姬无命的鼻息,发现姬无命气息很弱:“师兄,你快来看看,他是不是要死了。”
张轩翎醉酒躺在椅子上正难受的慌,这两个人还在旁边像苍蝇一样嘘嘘嗡嗡的,他不耐烦的从躺椅子坐起来,在姬无命脖子上摸了几下,对着他的人中猛的一掐。然而姬无命还是没醒。
“啧?这小子有点儿奇怪。”张轩翎有点儿摸不着头脑,自己虽然是个收妖除怪的,但这些小打小闹自己还能应付的过来。
宋公明喉咙滚动了几下,咽了口口水:“张道长,我只想问问,苏雨荷来了你打得赢么?”
裴昱跟着点头。
“还不快把这小子放下来。”张轩翎费力的把姬无命从树上放下来,他平躺的放在地上:“这谁打的死结?有病吧?”张轩翎解了半天还是没有解开。
宋公明弱弱的说道:“张道长,这是你亲自打的结。”
裴昱附和道:“你喝高了,我们拦都拦不住。”
“还不想办法。”张轩翎有些气急败坏。
“你不能用道术,‘咻’的一下解开么?”裴昱提醒道,他上次看张天师喝醉后,用手蘸着酒在桌子上写了个苍劲有力的“斩”字。那桌子就齐刷刷的断成了两半,切口整齐平滑,就像上好的宝剑砍断的一样。
张轩翎用牙咬着绳子,口齿不清的说道:“喝醉了,使不出来。”说罢,往地上吐了一口丝线:“还不过来帮忙。”
“哦,哦。”
姬无命虚眯着眼,鸡贼的偷瞄着三个人用尽九牛二虎之力帮自己解绳子,偷偷的在心里帮他们加油。甚至还在心里为他们摇旗呐喊助威。
在树上被吊着没一会儿姬无命就醒过来了,他眉头一皱发现事情有些不对,索性继续装晕。想熬到晚上,表姐见自己还没回家,出来找他,救他脱离苦海顺便教训这三个人一顿。
没想到,这三个人见自己一直没醒,倒是先乱了阵脚。还把姬无命放下来,亲自帮他松绑。这让姬无命有些受宠若惊。
虽说他们解绳子的方式有点儿过于粗鲁,竟然直接用牙咬,姬无命有点儿看不下去,但想了想他们这样还不是为了帮自己解绳子,也就没有在意那些细节。
“妈的,终于咬开了。”裴昱顾不上衣服的名贵,直接累的坐在地上。
“诶,不是,我们这是图个啥?我们不是来教训这个小子的么?”宋公明摸着自己的嘴,刚刚咬绳子他出力最多,现在嘴上磨起了个豆大的血泡,疼的钻心。
张轩翎拿开姬无命剩下的麻绳:“得了吧,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们都把人家吊了一下午了,气也该消了。”
现在他们精疲力尽,而我一直躺着没消耗什么力气,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说时迟那时快,姬无命一个鲤鱼打挺,没打起来摔在地上,翻身爬起来,撒腿就跑,一套动作浑然天成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宋公明被姬无命突然的动作吓得合不拢嘴:“你怎么起来了,不是怎么叫都叫不醒么?”还没等宋公明话说话,姬无命就倒在了地上。
裴昱手里扯着根绳子,另一头拴在姬无命腿上:“呵呵,我就知道你这小子鸡贼的不行,还好本大爷足智多谋,不然还真让你给跑了。”
姬无命看裴昱他们还离得远,想去解脚上的绳子,转念一想又放弃了,刚刚他们为了解开这结可没少费工夫。
“跑啊,你怎么不跑了。”裴昱和宋公明两个人拉住绳子,把姬无命往这边拉。
姬无命死死的扣着地上的青石板,做着最后的抵抗:“你们不是出完气了么?还拉我过去干嘛啊?天都这么晚了我该回家吃饭了。”姬无命撕心裂肺的喊着:“等等苏雨荷那个疯婆娘就找来了,到时候我可救不了你们。”
“呵,今天我带了帮手,别说苏雨荷,谁来了都不好使。”裴昱恶狠狠的说着,姬无命晕倒这段时间,裴昱担惊受怕,现在告诉裴昱说姬无命是在装晕。裴昱当时就不干了。
宋公明用力的拉着绳子:“你小子就别抵抗了,今天我们可是带了天师府的张道长来。”宋公明扭头朝张轩翎喊道:“张道长,过来帮帮忙啊。”
张轩翎一脸凝重的看着院外,喝了酒的他没有注意到外面森森妖气,经过刚刚的运动,醒了酒,才留意到,有什么东西一直在这院落附近环绕,偷偷注视着他们。
“张师兄别发呆了,过来帮帮忙啊。”裴昱看张轩翎呆滞的站在那里,看着墙外喊道。
“快走。”张轩翎飞速的走过去,拉起坐在地上的裴昱和宋公明,指着爬在地上的姬无命:“把他也带上。”
“你们不会要杀人灭口吧?”姬无命一脸惊恐:“我舅是天策上将啊,我表姐是大理寺少卿,很快就能查到你们的。”
“你少废话。”裴昱看张轩翎表情沉重,和宋公明一人架起姬无命一只胳膊,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张轩翎进屋找了找,发现里面空荡荡的,只好随手在地上捡了根树枝放在池塘里蘸上水。
“跟在我后面,跟紧了,别掉队。”张轩翎快步的往门口走。
裴昱和宋公明架着姬无命紧紧的跟在后面,一步也不敢拉下。
他们还没有走到门口,院落的小木门轰然飞了过来。
张轩翎连忙用树枝在空气中划了几下,如沙划痕,一个朴茂工稳的“碎”字浮现在他面前,径直的撞向飞过来的木门。
字体撞到木门,一下子消失不见,放佛被木门吸收了进去,紧接着木门轰然崩碎。
姬无命刚准备赞叹一声:“少侠好武功。”一股腥臭味扑面而来。姬无命顺着味道看去,只看见门洞一片深红,隐隐约约还在动。他好奇的问张轩翎:“道长,这是什么精怪?”
裴昱听到姬无命的话,用手把姬无命的头往上面抬了一点,顿时姬无命吓得说不出话。
一个硕大的蛇头,吐着那两尺多长的信子,从墙头上伸出来打量着着他们。
张轩翎吸了口冷气,咬牙切齿的吐出了两个字。
“钩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