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老者淡然一笑,道:“我曾说过,这世上没人能杀得了她。你以为她已经葬身雷劫了吗?并没有。这道雷劫不是要杀死她,而是要助她涅槃重生,回归天佛本位。”
聂猛愕然,把目光投向那株不断生长的植物。它现在已经长得很大,看上去像是一朵莲花,深绿色的圆叶在空气中漂浮着,花蕾微微弯曲,随风轻轻颤动。
“这片玉简,名为春秋玉简。”老者的话语,把聂猛的注意力从莲花上引了回来,“记住这个名字,日后若有机缘,你要让全天下都知道这个名字,这是我唯一的心愿。”
聂猛有些懵懂地点了点头。
“很快,她就要重生了。”老者的语速仍然不急不缓,“重生之后,她便不再是戴罪之身,我也不再是她的对手,但我仍要与她一战。”
“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已经没有办法回头!”老者突然拔高了声音,“就算她受过十世苦厄又如何?我发誓要杀了她,便要她魂灭神消,不存于世。为了这个誓言,我已经赔上自己和别人的一切所有,决不容半途而废。”
“前辈!”
老者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聂猛觉得心头似被一团火焰堵塞,语调不由哽咽。明明只是萍水相逢,聂猛却觉得与这老者相交莫逆,此刻见他怀抱死志,心中说不出的难受。
“不要难过。对你来说,我只是一个不相干的人。”老者说着,忽然笑了起来,看着聂猛问道:“你可曾找到能救她的人?”
“找到了,是一个修士,他给了我一粒丸药,可是——”聂猛抬手摸了摸腰间的丸药,脸上现出愤慨的神色,看着那朵从灰烬里诞生的莲花,咬牙道:“她根本不需要我救!”
“是的,她不需要,因为所有人都是在救她。那些侮辱她的男人是在救她,我这个要杀她的人是在救他,降下雷劫的上天也是在救她。只有你,你跟我们不同,这盘为她而设的棋局,你不在局中。雷劫之后,我便也不在这个局中,是时候放手一搏了。”
“我不明白……”
“你无须明白,你只要记住我今天说的话,多想想其中的道理。你能找到修士赠你丹药,说明我没有看错,你是个福缘深厚之人,日后自有造化,可修行之道,既是修法,也是修心,登天之路,一步行差踏错,便永堕凡尘,你须切记。”
聂猛咬牙点头。
这时,他看到一股清泉从坑底汨汨而出,很快便注满整个坑洞,形成一座小小的池塘。硕大的绿色圆叶漂浮在水面,从水中伸出的花苞也缓缓绽放。
灰烬之中诞生的莲花,终于开放了。
洁白如玉的花瓣,层层舒展。每一朵花瓣都以最优美的姿态打开,一层又一层,像是永远没有穷尽。
终于,花蕾完全绽放开来。
花心里,一个身穿彩衣的少女眉眼低垂,结跏跌坐。
她的容貌,与先前聂猛救下的女子略有相似,却又不尽相同。她们同样都很美,可先前那女子的美是世俗的,撩人情思,勾人欲望,让人想要揽入怀中肆意轻薄,彻底占有。而这个少女的美,纤尘不染,仿佛超越了凡尘俗世,带着缥缈的仙灵之气,让人忍不住赞叹、敬仰,生不出丝毫亵渎之心。
聂猛发现,此刻老者的身体竟然止不住地颤抖,一双深邃的眼中似有烈焰燃烧,迸射出灼灼的目光。
他缓缓踏出一步,向那少女行去。
可是突然,九天之上,出现一个雄浑的声音,无上威严、有如实质的压力生生止住了他的动作,让他停下了脚步。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简简单单的八个字,似乎蕴藏着宇宙万物运行的规律,所有听到这个声音的人,都在刹那间获得了生命的大欢喜——除了聂猛,他仍在老者的无形护罩内,虽然感受到这个声音中蕴含的无上伟力,却并未动摇心神。
“天哪,是佛祖!”
“佛祖显灵了!”
“阿弥陀佛……”
方圆数十里的人,除了聂猛与老者,全都拜服于地,称颂之声响成一片。
少女缓缓睁开了双眼,盯着天空。
“随我去罢。”
九天之上的声音说。
“是。”
少女低眉颔首,声音说不出的好听。
“善哉。”随着暮鼓晨钟般的悠长佛号,诵经声大起,仿佛有无数高僧大德在九天之上齐齐吟诵,整个天地间都回荡着无上纶音。
少女缓缓起身。
只见她伸出一只小巧白嫩的玉足,轻轻踏上虚空。在她踏足之处,生出一朵盈盈的莲花,她再踏上一步,足下便又生出一朵莲花,一朵又一朵,像台阶一样,一直向上延伸。
她就这样踏着莲花,一步一步,慢慢向天上走去。一朵朵莲花在她身后相继凋谢,化为一团纯净的佛光,悄然消散。
聂猛的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冷笑。
“步步生莲,又如何?想成佛,先过我这一关!”
老者冷笑声中,从背后解下剑来。
剑,是一柄古剑。剑鞘呈现铁青色,似是青铜所铸,表面篆刻着某种简洁而古朴的纹路,造型方正,毫无花巧。剑穗却用的是五彩丝线,结成一个歪歪扭扭的同心结,像是出自一个不通女红的少女之手,与端庄肃穆的长剑形成鲜明对比。
老者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剑穗上,神色不再冰冷,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老者漫声吟道,干枯的手,轻轻抚过同心结的剑穗。他的声音昂扬而热烈,似乎饱含无限美好的怀念,充满少年意气。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句词像是一柄利剑,从漫天诵经声中破开一条缝隙。几乎快要被昏昏欲睡的诵经声逼疯的聂猛,感到心神一阵清明。
“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老者一手捧剑鞘,一手握剑柄,缓缓将剑拔出。剑身是冰冷的白色,像是夜晚的月亮,一股无形的凛冽气场从剑身上散发出来,充斥在周围的空间。
诵经声几乎听不到了,可老者所吟词句中那种孤独寂寞的氛围,却一下子把聂猛包围起来。他仿佛看到一个人到中年的落拓汉子,独自一人,飘泊天涯。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老者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慢,语气也越是沉郁苍凉,到了最后,声音几不可闻,可聂猛却分明感受到,一股悲怆之气自无声处骤然迸发,与剑气汇成一道,直冲霄汉。天空中的重重诵经声,彻底听不见了。
行在半空的少女,身形似乎出现一瞬间的迟滞。
“少年人,就此别过。”
老者一语未毕,身体忽然腾空而起,一人一剑,化为一团无比璀璨的青色剑气,如同流星一般,向半空中的少女疾射而去。
少女停住了登天的脚步。
在她头顶不远处,一片七彩祥云里,隐约露出莲花宝座的一角。
她低下头,看着那道从人间底层直冲上来,向她迅速逼近的剑气,微微皱起眉头,陷入到思索当中。
剑气越来越近,气势逼人,前方的空气在剧烈摩擦下开始燃烧,电光劈啪作响。聂猛毫不怀疑,这一团剑气,可以撼动一座山岳。
“为何停步?”九天之上那威严的声音,严厉喝问道。
少女仿佛没有听见,依旧停在原地。
突然,原本被老者的词吟盖住、几不可闻的诵经声,重又响彻天空。这次,诵经声清晰无比地从七彩祥云中传出,一句句经文,织成一张绵密厚重的金色大网,将一往无前、疾若流星的剑气层层阻隔。
终于,剑气的速度越来越慢,体积越来越小,最终迟滞不前,外层的闪电和烈焰也渐渐消融,青色的剑气里,隐约可见一道挺拔的身影。
“悲欢离合总无情——”
清越的词吟,在晴空之上回荡。词意哀婉,老者的声音却悲愤而热烈,再次盖过佛音。周身剑气几欲化为实质,对抗着由经文编织成的金色大网。
“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一曲吟罢,老者放声长笑,长笑声中,他的身影片片消散,化为一团最纯粹的青色能量,轰然炸裂。
瞬间,剑气暴涨,化为一道惊天青虹,撕裂长空!
这一招的威势,竟生生将漫天金光击得粉碎,剑气如虹,径取踏莲而上的绝美少女。
一剑之威,令天地变色!
恰在此时,九天之上,云端之中,骤然飞出一点金芒。
金芒一出,天地间除了万道金光,再无别的色彩,只剩下那道孤绝的青色剑气,在充塞整个天地的金光里,显得那样的渺小。
无匹的剑气,直奔少女而去,即将接触的瞬间,金芒已电射而至,拦在少女身前。
此刻,剑气已经凝成一柄巨大的青色古剑,庞大的剑意将周围的空气排开,形成一道圆锥形的气旋,缓慢而坚定地向前寸寸推进。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空中金光大炽,无数道耀目金线从那一点金芒之中爆开,再从四面八方射向青色剑气,穿透了外层的气旋,将青色剑气化身而成的古剑击打得千疮百孔。
最终,青色剑气再也承受不住,轰然爆裂,刹那间绽放出耀眼光芒,在金色天空下一闪,随即化为星星点点的光华,飘然洒落。
老者,连同他的剑,就此消逝不见。
无边佛光亦随之敛没。
聂猛眼眶一热,只觉心中燃起一团火焰,死死攥住手中的春秋玉简。
他知道,从此以后,世上便少了一人。
除了他,不会有人记得,曾有一个无名老者,以身为剑,要阻那仙佛登天路!
少女面无表情地垂下眼帘,转身踏上最后一级莲台。
就在聂猛以为一切都已结束了的时候,碎星般的青色光华中,陡然现出一点精纯至极的青芒,趁着漫天金光收敛的一瞬,只是一闪,便从少女的背后没体而入,又从她的前胸穿了出来,更不稍作停留,去势迅猛如电,直指少女面前那片七彩祥云。
一声愤怒的沉吟,从九天之上传来。
霎时间,无数道金光从七彩祥云中射出,一时间竟驱散了祥云,露出云端一片金澄澄的亮光,亮得人无法逼视,看不清究竟为何物。无数金光射向青芒,仿佛滔天巨浪卷过一粒沙子,将青芒彻底淹没。
可是,它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
少女脚下踏足的莲花,瞬间枯萎。
她的身体开始从天空坠落。
诵经声齐齐歇止,天地间一片寂静,聂猛似乎听到天上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
只见那片金澄澄的光亮再次被祥云笼罩,隐现莲台的七彩祥云飘然而逝,只剩下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不知过了多久。
一个纤细的身影,缓缓从天空飘落下来。
她看上去并未受伤,可原本穿在身上的五彩法衣已经碎成一片一片,勉强遮挡着她白皙无暇的玉体。
她的双眼微微闭着,长长的睫毛颤动,仿佛睡着了。
院子中央,那朵从灰烬里诞生的莲花,向上舒展开枝叶,托住沉睡中的少女,将她安放在一片碧绿的圆叶上,又伸来几片莲花瓣,轻轻覆盖在她身上,仿佛怕她会冷似的。
聂猛有一瞬间的冲动,想要上前给她一刀,看她是否还能不死。
正在此时,天空中出现数道流光,从四面八方不约而同地向着聂家宅院飞掠而来。
聂猛只觉眼前一花,院子里已经出现数道身影。他们围着躺在莲花上的少女,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不可抑制的喜悦和激动。
“天佛转世!”一人失声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