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巩见了来人,大喜过望,连忙起身相迎。
来人是一个俊秀的青年,年约二十上下,与邓巩相仿,眉飞入鬓,英挺不凡,背后负着一柄长剑,手里拎着一坛酒。
他把酒往石桌上一放,坐下道:
“我刚从外面公干回来,听说恩师带回一个天资卓绝的小师妹,二话不说直接宣布闭关三年,这可是怪事一件。听说恩师今早一回岛,便先来了你处,你肯定知道点什么,快告诉我。”
“你这是给诸位师兄弟当枪使了。想必他们定然好奇得紧,欲来探问,又怕恩师知道了嫌他们不沉稳,因此才撺掇你来。”邓巩的脸上带着笑意,在青年身边坐下。
聂猛大为惊奇。
这番见解,从一个混迹市井、老于世故的人嘴里说出来,并不让人觉得意外,可一个书呆子说出这番话,就让人颇感新鲜了。
聂猛见过的那些酸秀才,别说不懂这个,便是寻常的交际应酬,都难以应付,常闹出种种笑话,在街邻间传为笑谈。
“这有什么!他们怕师父责怪,我却不怕。”青年把手一挥,浑不在意,说道:“子固,我既担了这么大的干系,你总不好让我白来一躺。”
“你的疑问,我无法回答,因为我也不知道。”邓巩作无奈状,朝聂猛的方向努一努嘴,苦笑道:“恩师眼下留给我的一道难题,我还没完全破解呢,哪有功夫想那些不相干的。”
“这位小兄弟是——”青年用锐利的目光看着聂猛,问道。
邓巩把聂猛的来历介绍一番,说:“我知道的都跟你说了,你想知道更多,就只能问这位聂兄弟了。”
青年闻言,霍然而起,一把捉住了聂猛的衣袖。
聂猛大骇。
青年的这番动作只在瞬间便已完成,他想要抽身退避,已是不能,甚至脸上还不及露出愤怒的表情。
“太好了!你快告诉——”青年似乎没注意到聂猛的神情,只顾一脸兴奋地想要问个究竟,话刚说出半句,却戛然而止,回头望着邓巩道:“你没问?”
邓巩连连摇头。
青年讪讪地放开聂猛的袖子,干笑数声,说:“那我也不问了。”
“干嘛不问?”邓巩似笑非笑。
青年装作没听见,放开聂猛的袖子,正容道:“我叫韩胄,你叫我韩大哥就成。”
韩胄的性格,颇合聂猛的胃口,当下也不迟疑,拱手道一声“韩大哥”,说完心中不由失笑:从来都是别人叫他大哥,他还从未这样称呼过别人。世事当真变幻莫测。
“来,聂兄弟,我们喝酒。”韩胄一手拉着聂猛,一手扯着邓巩,把两人按在石凳上,拍开酒坛泥封,一人倒了满满一大碗,登时满院皆是酒香。
聂猛早就按耐不住,立刻端起碗,鲸吞一般,一大碗酒一饮而尽。
酒香而冽,甫一下肚,便觉心中似有火烧,烧出万丈豪情,连日来的郁闷心情一扫而空,聂猛大笑数声,连呼痛快。
韩胄眼中满是赞赏,喝一声彩,亦把自己的一碗酒干掉。
邓巩看看两人,勉为其难地端起碗放到嘴边,又放回桌上,如是再三,终于无奈地摇摇头,皱着眉,浅浅抿了一口,脸腾地红了,放下碗连声咳嗽起来。
韩胄大笑,讥道:“刚才是谁说要浮一大白!”
邓巩的身子几乎弯到桌子底下,一手扶着石桌边缘,另一手无力地摆着,边咳边道:“子曰,咳咳,惟酒无量,不及乱。承基莫要笑我。”
他这一说,韩胄便止住笑,但眼中仍藴有笑意。
邓巩大为窘迫,又咳了几声,趁机转开话题道:“你此番到李梁国,可有收获?”
“没什么收获,不过就是几本破书、一堆砖头瓦罐而已,一点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有。”韩胄一脸不屑道。
“可惜、可惜……”邓巩连连摇头。
“是啊,是挺可惜的。”韩胄一边附和着,一边伸手,从不知哪里抓住一本泛黄的古书,丢到邓巩面前。“看,就是这种破书,一点意思都没有,被我一把火烧了好多,这一本是漏网之鱼,带回来给你看看。”
邓巩听他这么说,随手拿起古书,翻了两页,蓦地瞪大了眼。
“这、这是古本《归藏经》啊!快告诉我,我没有看错!失传了一万年的古本归藏经!”邓巩一下子疯了,捧着这本古书一蹦三尺高,几乎撞到头顶的柳树枝,又突然双眼血红地盯着韩胄,嘶声道:“剩下的书呢!你、你真、都烧了?”
聂猛在旁看着,简直想狠狠给邓巩两巴掌,让他冷静一点。
他想不通,邓巩明明颇具洞察,却连这再明显不过的玩笑话都分辨不出,简直呆到了极处。
“当然是骗你的。”韩胄见他急了眼,这才带着满足的微笑坦白道:“你不想想,我也是恩师的弟子,难道连好坏都分不清吗?再说了,这次发掘潜岳地宫,收获难以估量,这本归藏经,只是沧海一粟。万年之前的道统,果然非同凡响。”
“快说说,都有什么收获?”邓巩急不可耐道。
“我都说了难以估量,你要让我说,一天一夜也说不完。反正你只对书感兴趣,这次发掘到的学门珍本,除了这一部多出来的归藏经,剩下的我都已悉数交到万卷楼,你去看就是。”
“我现在就去。”
邓巩挟着归藏经便往外走,被韩胄拉住,对他说道:“你急什么!文主特意交代过,让你明天一早上万卷楼,协助他整理这些古籍。下个月就是曝书大典,正好又赶上这批宝物现世,以后这些天有你忙的。”
“哦。”邓巩应了一声,转身往屋里走,“那我今晚就先读这部归藏经,好好与今本作一番比较,应有不少新发现。”
“站住!”韩胄一声厉喝,突然又露出神秘兮兮的笑脸。“我还有好东西给你……”
邓巩闻言,便又回转来。
聂猛对书没兴趣,本以为韩胄会拿出另外一本书来,却见他拿出一件物事,一下子吸引了他的注意。
是一尊小小的青铜鼎,造型方正,四平八稳,表面铜绿斑驳,镌刻着兽纹,鼎身上排列着一行行奇特的文字。
看到这鼎,聂猛莫名起了似曾相识之感。再一想,这青铜鼎与无名老者身背的古剑颇有相似之处,二者同为青铜所制,造型一样方正,表面也都刻有文字。
想到这里,他顿时留上了心。
“你知道,我用不了法器的。”邓巩虽这样说,仍从韩胄手里接过青铜鼎,翻来覆去地看。
“不是法器,我试过。”韩胄说,“只是这种铭文颇为奇特,连我都认不得,想来于金石一道应有用处,所以我才带了一些回来供研究之用。地宫里这种东西遍地都是,别的门派都懒得看一眼。”
“这鼎上的铭文,乃是一篇礼记,用的是六国古文。”
“我就知道!”韩胄差点跳了起来,“枉我辛辛苦苦搬了许多回来,竟被你一眼看破,亏我还拿它们当宝贝。”
“也不尽然,”邓巩说,“这青铜鼎造型朴拙,深得中庸之道,拿来当个摆件,颇有几分古意。”
韩胄愣了愣,才明白邓巩这是拿他取笑,以报他刚才戏谑之仇,不由喊一声:“好你个邓子固!”佯怒而起。
邓巩淡然一笑,不给他继续发作的机会,抱着青铜鼎进正屋绕了一圈,又钻进聂猛住的东厢房,四处看了看,把青铜鼎放在案头,出来道:“好了,你可放心,我给你的宝贝找了一个好去处,哈哈。”
两人齐声大笑。
聂猛却没笑。他本以为这青铜鼎是一件宝贝,能帮他解开老者的身份之谜,没想到只是个寻常的摆件,心中很是失望。
韩胄看到聂猛闷闷的样子,一副了然的表情,过来拍拍他的肩膀道:“聂小弟,看你似乎是个练武之人?”
“是。”聂猛说。
“承你看得起,叫我一声大哥,我得送你个见面礼。”说着,不等聂猛有何表示,只听一阵啦哩哗啦的声响,韩胄掏出两件物事摆在聂猛面前。
是一副锈迹斑斑的青铜护臂,与青铜鼎的造型风格相同,但既没有铭刻文字,也没有兽纹装饰,样子十分普通,好在用料足,比寻常的铁护臂要大得多,看上去既沉重又厚实。
“这也是我在潜岳地宫里发现的,应该是宫廷卫士使用的装备,算是一种低阶法器,只要用灵力驱动,就可以将使用者的攻击力或防御力大幅增强,或者施放几个低阶法术。”
“鸡肋。”邓巩在一旁摇头道。
“别说的这么直白好吗?”韩胄大为不满,“没看到我正要拿它送人吗?你就不能给我留点面子!”
“我实话实说而已。潜岳地宫很可能是上古神人的居所,能在里面担任卫士,修为绝不会低,还戴这东西作什么?”
“这其中的原因,当然要你这个老学究来研究,我只管把它送给聂兄弟。”韩胄说,“这次我带回来的,不是文献古籍就是法宝秘笈,聂兄弟统统用不上。就这对护臂,虽说是个法器,但对我们这些人来说也没什么大用,倒是聂兄弟用来防身不错。别看它样式简陋,里面很是铭刻了几个精妙的法阵,而且材质特异,就算没有灵力驱动,也比寻常的防具要好得多。”
“那就多谢韩大哥了。”聂猛毫不扭捏,将护臂戴上。初时有几分沉重,但聂猛是习武之人,过了一会儿便已习惯。
他对着空气挥了几下拳头,韩胄突然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邓巩和聂猛两人都不解地看着他。
“我在地宫里,也像这般试了一下,结果不小心打碎了旁边一尊丹炉,把无量天的道士心疼得要死,嘿嘿。”
“除了三大宗门,还有那些门派去了?”邓巩随口问道。
“只有李梁国的紫庭宫。潜岳地宫是他们发现的,三大宗门也是他们请的,自然要分一杯羹。这次在地宫里发现的东西太多,其中有好些三大宗门根本看不上眼,全便宜他们了。依我看,不出百年,紫庭宫将从一个不入流的小门派,跃居二流地位,可算得上一步登天了。”
邓巩摇摇头,叹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呀。”
“管他呢,我好不容易从地底下钻出来,可没心情操心那些牛鼻子的事。再说,有无量天庇护,没人敢向他们伸手。”韩胄不耐烦地摆摆手,道:“来,聂兄弟,我们继续喝,今晚不醉不归!”
聂猛瞪着石桌上的那坛酒,说:“只有一坛酒,韩大哥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自己?”
韩胄得意地一笑,大手一挥,六七个酒坛凭空出现在石桌上。“这酒是我回来前,特意绕道杜康国买的,岂有只买一坛之理?聂兄弟放心,管够。”
“哈哈,是我说错了,当罚!”
聂猛端起一碗酒,一饮而尽。
“好兄弟!”韩胄大赞。
邓巩看着两人一碗一碗地对饮,悄悄踮起脚尖,捧着古本归藏,一声不吭地退回到屋里去了。很快,屋里就亮起一盏油灯,他的影子在墙上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