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她原本应该波澜不惊一帆风顺的高中生活被颜料与画刷搅碎。
虽然缤纷,却也凌乱。
缘起于那天在校园中漫步,身后一声“同学等一下”,她回头望去,他拿着画板,笑得温驯和煦。
她成了他的模特。
他成了她的爱人。
后来,只因他幽叹过一句可惜他与她不能执手在夕阳草坡共画美景,她就动了心思。
带着对美好爱情的向往,她放弃了自己既定的生活——
首先,在分班选择的时候,她选择了文科,只为能逃避开理科题目的纠缠,有更多的时间学习画画。
其次,她巧言说服父母,在学校办理了住宿手续,只为能脱离开父母的监管。
最后的步骤却是巨大的难题:在向父母要钱购买画具的时候,父亲的雷霆之怒袭来得措手不及。
但这打不消她的一腔热忱。
从此,谎言、暗斗、周旋,她与父亲斗智斗勇的时候带着为爱献身的骄傲,无限的动力促使着她在错路上越滑越远。
可是父亲的铁腕手段虽单一却有效。在跟老师通话之后,毅然决然的金钱全面隔绝,她毫无办法。
一筹莫展之时,母亲来到学校,带着自己的积蓄,微笑着放在她的手里。
母亲从来都是怯弱而没有主见的家庭妇女,她惊愕得难以言表。
“好孩子,你就向着你喜欢的方向努力吧,谁说要考上好大学才叫成功呢?妈妈就希望你能快快乐乐的。”
这是寡言少语的母亲第一次主动对她表达心里的看法,感动之余更是感愧,因为她对母亲隐瞒了画画的初衷——他。
父亲知道她最终还是走上画画这条路的时候,已经是高二结束的暑假。
她第一次看见父亲那样的苍老与无力。严厉教子半生,他从没有受到过如此沉重打击——妻子儿女的双重欺骗与隐瞒,赫然是把他放在了家庭的对立面。
父亲震怒惊愕之余,不是没有委屈与伤心的。
但到底还是半推半就顺水推舟地妥协了。
Chapter2
当一切的阻隔被披荆斩棘的她尽数除去,光明似乎在前方闪烁着。
她却在高三学期开始的第一天,看见他笔下换了模特。
自然也是换了爱侣。
她也知道了他的特性——英气俊秀耀眼得太危险;温暖体贴虽不是假的,却是公平的,平等地对待他身边每一个女孩。
她只是他小小一片光芒下的幼苗,却自以为是地以为享有着他全部的温柔。
彼时再开始学业已是不及,她踌躇再三还是给家里打了电话,想表达复读的愿望。
因为她再也难以在哀伤的重压下拿起画笔。
他粉碎了她的梦想,以及她全部的执着。
听筒落地的咔哒声,预示着她的心碎了一地。
换上全白素麻衣,她回家的第一眼就是母亲温慈的笑容,略带年轮的痕迹。
母亲再也不会老去了,因为她已经定格成了薄薄的相片,永远在岁月里宁和的微笑,再也不会有伤悲。
伤悲的只有还活着的人。
父亲懊悔地以头撞墙,泪水涟涟止不住地掉落,只知愧悔当初不肯给她资金去买那些画具,竟逼得母亲拿出了自己的救命钱。
她也是在那个时候才知道,母亲那日含笑递到她手上的积蓄,是母亲续命的唯一关窍。
忍了两日不曾落下的泪水一朝涌出,坠地而碎裂,如断线的珍珠。她的唇角抿得发白,牙齿咬出血痕,硬生生将要放弃画画的话咬碎吞回肚里。
为了母亲的殷切关怀,她必须画画,而且画到最好。
泪眼朦胧看向父亲,发觉了从未有过的苍老。曾几何时,这个在她的记忆里意气风发、仿若能掌控一切的男人已经被时间侵蚀得如此脆弱,她的心淡淡的疼了起来。
好像是她,从父亲身边夺走了母亲。
她希望能用全部的力量与努力,将她的弥天大错修得圆润起来。
缺少先天的条件与后天长时间的努力,仅仅拿了三年画笔的她,最终还是没能锻造出艺术的奇迹。
尽管也是考上了一所艺术类院校的绘画专业,但庸碌的成绩导致那学校的渺小平凡根本承载不起她那为父母而战的志向。
从身边同学的闲谈中,她听闻了关于他的消息---他早早到国外去读了预科班,打算在金融行业深造。
原来,连一开始最美好的约定都是假的。他从未想过将绘画作为毕生的事业,只有她傻傻的,将他用得烂熟的搭讪手段当了真,并带着憧憬奋斗着,直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这是此生她听闻的最后一个关于他的消息。后来,无意探听也好,刻意忽略也罢,她再没得到过属于他的只言片语。曾经以为相交后会痴缠一生的两条线,甚至连平行的舒缓余地都不剩,直接分道扬镳渐行渐远,或者说背道而驰。
对于他与她的感情,她没从他那里得到过一句解释。在永无见面的可能性下,他连一句珍重再见都吝于施舍。
他的凉薄可见一斑。
她突然想起,有人说过,对所有人都持着相同温暖态度的人,其实最是冷情。
当她看到他面对衣鬓魅影形形色色时的游刃有余的那一刻,早就该抽身出来不再抱任何幻想。
她是活该,将他偶然漏下的星辉细碎当做了阳光普照。
Chapter3
当爱已经消失,恨也变得无力。她拾起全部的勇气,拿起画笔,渴望为父母的爱粉饰彩绘,以报她抉择的无法挽回的纰漏。
她是最刻苦的一个。刻苦得让老师都不忍给予她任何负面的评价——因为她把自己逼得太死,一点点的瑕疵会让她将只需几笔就可完工的画作撕得粉碎,重头再来。
这是她自虐式的惩罚。她不能让这条用母亲的生命踏就的绘画之路有任何的泥泞与崎岖。
那是对母亲的爱的亵渎。
后来,她在众多的画系中摒弃了浓郁与绚烂的色彩,专益在精于工笔的素描中。短短一支铅笔构筑的灰白黑三色世界,映射了她笑话一般的初恋,映射了父亲深沉木讷的性格,映射了母亲朴素默然的爱,更映射了她在这本该花团锦簇的青春岁月里真实的人生颜色。
她从来都相信,倾注了真实感情的画作才会有感染他人的生命力。
而最单调的颜色,恰恰能让她得到最渴望的安宁,以求全心地投入绘画的世界里。
但生活不是纯粹的梦想,在现实之中生存,金钱是不可或缺的元素。
尽管学校已经减免了她的学杂费,可是日常画具与颜料的购买,仍然是一笔很大的负担。艺术生的培养过程就仿佛将钱一直投放进一座巨大的熔炉,数以万计的花销,只为培养出一个学有所成的人才,就如同烧制好的一个精美的瓷器。
她再不忍心向父亲索取了。那一次次伸出去的手是那么轻巧,可是父亲的背却一日日佝偻下去。看着手中父亲绞尽脑汁赚来的一叠的毛票,厚重得压得她的手都禁不住颤抖。
学校提供的勤工助学岗位无非是整理画室、杂货零售等等琐碎,解决温饱有余,却完全侵占了她苦练绘画的时间。
终在一日,她下课后背起画夹、理好画具,到了市内最繁华的街道一角。犹豫再三,她红着脸支起一个纸板,上面赫然写着:
15分钟素描人像速画,一张30元
字迹娟秀纤弱,却毅然扛起生活的重担。
在所有空闲的时光里,她总是沉静地在画板上绘着眼前的街景。
而画作中心,是身边这家咖啡店。
她还记得第一天开张她的“生意”,害羞地步入隔壁的咖啡店想要借两把椅子给自己和客人。声如蚊蚋词不达意,店主却极富耐心,微笑着听完了她的诉求,不但慷慨借出两把座椅,还每天在她苦于没有人光顾的时候为她送上一杯香醇的卡布基诺,并陪她聊天。
在经历过人生巨变以后,她十分珍惜身边所获得每一份善意。
因此,她想用她的全部,为店主姐姐送出一份礼物——
而她最珍视的,就是绘画的能力。
虽然日子过得快乐,可门庭冷落到底是不争的事实,这终究让她一日日黯然下去。
而少有的几个顾客之中的一个,却鄙弃她画工粗陋潦草,拒绝付款不算还言辞刻薄,凌厉似刀锋,刺得她的脸红的要滴出血来。店主姐姐为她理论结果与顾客吵嚷起来,拉扯推搡之中将她的一幅画撕缺了一个角。
事态好不容易平息下来,她看着一地狼藉,无言地落下泪来。
店主姐姐好不愧悔,手足无措地帮她擦拭眼泪,不知该怎样出言安慰。
“姐姐…”她轻声开口,“这幅画本来是我要送给你的,可是它的天空再也不完整了……”
店主姐姐心疼地揽住她的肩膀,柔声说:“有时天空尽管被乌云遮住,那蔚蓝却并没有消失,总有一天会云过日出的。希望就是太阳,而太阳就是面对困厄的力量。”
店主边说着便展开画卷,惊讶地瞪圆了眼睛:“这…这是…”
“我画的不好……”她再次红了面庞。画上的咖啡馆旁边,一个咖啡店员装束的女孩亭亭玉立。虽是铅笔勾勒的容颜,却遮不住那分灵动,连双眸中都漾着闪闪发光的笑意。
这不是自己还有谁?
店主姐姐愣愣地看着画,又看了看她,温柔地笑了起来。
眉眼弯弯,如画中一样的美好宁静。
第二天,她没再来这个街角。
店主姐姐给她的建议——这个中心区虽然车来人往,却主要是职场人士。这些忙碌的灵魂很难有时间停下来等待一张画的时间,也没有了那种心情。
而也就是这一天,咖啡馆里挂上了一张精心装裱过的铅绘素描。
在画的右上角,贴着一个巨大的笑颜灿烂的太阳。
Chapter4
她的新选择,是中心公园。
中心公园地域广阔,虽看上去人烟稀少寥落伶仃,可是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成为她的顾客。
牵手呓语的青年男女,欢笑嬉戏的一家三口,相携相依的老夫老妻......这里的所有人,都有宁静的等待一幅画的时间,也有欢愉的等待一幅画的心情。
与此同时,为这些欢乐定格的她,收获着更磅礴的欢乐。
那一对老夫妻每天下午五点都要来这里,牵着手颤巍巍地在甬道上散步,然后再草坡上坐下,一边轻声细语地说着话,一边等待夕日沉于西际的美景。
那也正好是她课程结束能够来中心公园支起画架的时间,因此,几乎每一天都能不期而遇。
他们看着天边的晚霞,她画着人们眼中的绚烂。
终于有一天,老奶奶慈祥而好奇地问:“姑娘,你画的是什么?”
她害羞地起身,给老奶奶看由于角度问题而被她身体挡住的广告牌。
老奶奶眼前一亮:“嗳呀!那你给我和老头子画一张好不好?”
她还未反应,老爷爷已连连摆手。老奶奶脸色一沉:“你嫌弃我这老婆子啦?”
那别扭的样子与热恋中的娇俏少女一般无异,她忍俊不禁。
老爷爷涨红了脸,声音如呓语:“不是,是我这老头子,配不上你这老婆子……”
老奶奶一愣,脸上也浮现出殷红的晕色,嘴里喃喃着:“……永远没个正经……”
她含着微笑支起画架,将两位老人的轮廓渐渐勾画于纸上。
15分钟后,赞不绝口的老夫妻卷好画纸,在硬塞给她50元钱后,相携着,渐渐走向夕阳西沉的方向,最终隐于金色一片中,如天使张开翅膀。
她看得痴了——
那老两口相对脉脉的酡红脸庞,辉映着天边的璀璨霞光,是调色盘上永远都调不出的绝美。
那一家三口,总在周末的早上,在尚不骄厉的阳光下在草坪上满是欢笑。
孩子还是三四岁的年纪,在草坪上跌跌撞撞地奔跑,引逗爸爸妈妈的追逐,笑声如银铃一般欢畅。爸爸高大而憨厚,一边假意要去抓孩子,一边小心翼翼地呵护着防止他被绊倒。妈妈温柔而恬静,带着微笑看着父子俩的游戏,准备着野餐的食物。
她就静静地看着这一家人的幸福,眼泪汹涌得根本无法抑制——十六年前,当自己还是幼童,跟父母在一起又是怎样的幸福?父亲严厉,却像一座山一样实在可靠,母亲寡言,却像一条溪一样静谧宁和。
她的父母是这个国家最传统意义上的父母,虽然有时无趣,对她的爱却只是有增无减。
那边的妈妈看见这边拿着画板哭得伤心的女孩,也看见了她身边写着收费价格的广告牌,误以为她是因为生活窘迫求生无门而绝望。这个细心而善良的女人把自己的儿子叫到身边,耳语几句,把孩子推向她的方向。
于是,她在泪眼里,看着一个小男孩怯怯地向她走来,手中拿着纸巾。
“姐姐,”孩子的声音奶声奶气,“妈妈想让你给我们家画一张全家福,你愿意吗?”
一边说,一边用纸巾笨拙地擦着她脸上的泪水。
她一愣,眼泪一瞬间控制不住地流得更多。随即,她赶忙擦擦眼泪,示意这一家人继续玩耍嬉戏,以求让最真实而轻松的氛围跃然纸上。
好动的孩子早已按捺不住,拉着爸爸继续追逐游戏。虽然场面一团喧乱,她的笔下却一气呵成,很快,这一家三口定格于画作中,笑容如春意一般迷人。
在勾画那位母亲的时候,她不自主的多描了几笔---这位端庄温润的妈妈侧坐在草坪上,笑意若隐若现,眼眸里是满满的幸福和快乐。
她的眼眶复又盈满泪水。自己的母亲拥有相同的性子,却永远都享受不到这种人间极乐了。
将画呈递给那家人后,她一直坐在草地上发呆,思绪如柳枝般繁杂飘散。
她突然很想,给自己的妈妈画一副肖像。
尽管她觉得,她永远都无能勾勒出母亲的风华-----
作为一个女人,并不称得上多绝美华贵,但是作为一个母亲,却拥有着世间人难以匹敌的绝代雍容。
所有的母亲都是最美的。
Chapter5
一直到拿到奖杯上台致辞的那一刻,她都恍然似在梦中。
本来只是趁着下课教室无人的时候偷得一份宁静来潜心回忆妈妈的音容,孰料有一次回课室来拿遗忘物品的教授偶然发现,在她身后静静看着,竟然落下几滴泪水。
她一回身吓了一大跳:“老师,您……”
教授方才觉得自己失态,连忙转头望了一下天,收拾好心情,开始对她的作品大加赞赏。
她羞赧而不知所措地低下头去,却听见老师突然说:“你一定要去参加今年全国大学生的绘画比赛!”
她惊愕地抬起头,连连摆手:“不不不,老师我不行。”
教授出人意料地坚决:“这样的作品,一定要参展,好好洗洗他们被世俗尘埃污染的眼睛!”
随后,这个头发已经花白的老教授仿佛不经意地揉了揉眼睛:“你不想让你妈妈的美展现在世人面前吗?我是根本没有机会的……”一声幽幽的叹息,“我的母亲是生我时难产死的,我根本就没有见过她的样子,也没有一张她的照片,就算我会画画、画得再好,也画不出一张我母亲的画像……”
声线已经哽咽到沙哑。
她有着感同身受的忧伤,眼前也朦胧起来。
这位教授在她入学以来给予了不少指导,总是一副深沉而睿智的态势,如今竟然在她的面前难掩哀泣。
提起母亲,每个人都是脆弱的孩子。
想起母亲,她就动了参赛的心思。
再后来,听闻教授说获奖者还会有一笔丰厚的奖金,她更是坚定了信念。
她的脑海里浮现的,全是父亲粗粝手掌上的沟壑。
但是她完全没想过自己能获得一等奖。
这个全国比赛参赛者众多,卧虎藏龙,不乏颇有天资和能力者,参赛作品也是多种多样,覆盖了绘画界的所有画种。
她的铅笔素描在其中是最晦涩而不起眼的类型。
可就是这幅色彩最单一晦暗的画作,竟在五彩缤纷中一路脱颖而出,披荆斩棘闯到了总决赛,并一举摘得桂冠。
她的《母亲》打败了一副用细腻水彩涂抹的江南水乡,打败了一副昂扬奋发竹节遒劲的国粹水墨,打败了一副色彩鲜亮热烈的油彩??
她的画最是朴实无华,情怀却最为深邃。
在颁奖典礼上,得奖作品一一展现在公众眼前。她的画作为冠军得主,最后一个出场。
喧嚷欢嚣的会场渐渐沉寂。除了无声的闪光灯闪烁不停,就连记者都在一瞬间忘了体提问-----
画卷上是一位少妇绣花的侧颜,安然恬淡,却是眉间微蹙。她盘坐在炕头,身边一个梳着丫脚的幼儿背影。全副没有一张完整的脸容,却让观者觉得神态动作呼之欲出,仿佛亲身置于这段温情时光。
她也静默看着,回忆变得深远。母亲是一个很温柔的女人,却鲜有笑容,许是生活的重压让嘴角上扬这个简单的动作都显得牵累。回忆里母亲唯一的爱好便是绣花,这只有这期间她眉心的紧皱才会舒缓。可随着她的成长,父亲一人的劳作已不足以负担,母亲便收起了小女儿情态,一句话没说就开始了谋生的辛勤。她每间的纹路也从此在没机会抚平,越来越深,直至最终成为天人永隔的沟堑。
展览结束后,她带着画作和奖金回了家,想给父亲一份快慰。
父亲在母亲逝去后衰老得很快,情绪也变得单一,几乎整日发呆。
在一番推脱后她把奖金硬塞给父亲,然后是让人尴尬无措的沉默,她犹豫再三,把画展开给父亲看。
父亲颤抖着手,嘴唇翕动接过了画,蹒跚着进了屋。
她正诧异,却听见屋内压抑的呜咽。
于是,本以为早已干涸的眼窝又渗出晶莹。
她遥想着,在生活尚不捉襟见肘的时光里,年轻的父亲和母亲,有着怎样动人的爱情。
那时的父亲,木讷却也多情。
那时的母亲,忧愁却也欢欣。
??
她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她多想还给父亲一个好好的母亲。
Chapter6
比赛结束后一周,她收到了一个短信。
“同学你好,我是比赛现场采访你的记者,你愿意和我见个面,我们好好聊一聊吗?”
她也就想起,颁奖典礼上,有数十个记者在现场截住她想要提问,却因为她急于告知父亲这一喜讯而不了了之。
不知道这是其中的哪一个,但想到当天的失礼之处,她痛快答应。
两人约在她惯于绘画的中心公园,因为记者说想要看到她日常的情态。
她到得早了些,就支起画架随便涂抹几笔,不自主地,笔下就流泻出母亲的柔和的眸光。她的手一颤,抬起头逼回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
就是这时候,她看见一个高大的男孩子,彬彬有礼地停在她面前微笑着,递上了一张记者证。
她在短暂的怔愣过后,回忆起那天,急切的记者们穷追不舍时她失足从台阶上摔倒,是面前的这个男孩及时扶住了她。她还记得这个温煦的笑容。
她惊异于他的年轻,那天她从未想过他是个记者,还以为他是个和自己一样获奖的学生。
两人就在草坡上席地而坐。他自我介绍自己是传媒大学的学生,只是一个实习记者,这也就解释了她的疑惑。
“那么,我可以开始采访了吗?”他的声音不急不缓的,让人很舒服。
她点点头,等待着他的问题。
“事实上,我从你刚才的种种表现和你的即兴涂鸦中已经获知了一切我想要的。我不想再提起你的伤心事了,所以,今天没有问题,我只希望看到你绘画的全过程,可以吗?”
她很诧异,但很快折服于他的睿智和体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这次她画的,是母亲在家门口倚槛眺望归家的她的场景。在她的记忆里这个场景只有一次,是她上高中之后休假回家的那一天,母亲急切而激动地迎了出去。
后来,她因为错误的迷恋而鲜少回家。
再后来,回家了也再见不到那张慈爱的面庞。
她一边回忆一边低泣,他一边看一边红了眼眶。
画作落成,他看着她,很认真:“你的画真的有魔力,现在的我只想迅速回家好好抱抱我的妈妈……今天的采访很成功!谢谢你!”
说着,他竟忍不住轻拥了一下她。
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离去,而她不知为何面若灿桃。
很多年过去了。
每年父亲生日的那一天,她都送给父亲一副画像。
今年的画像上是老年的父亲和母亲,相携而坐。母亲穿着婚纱礼服,脸上的皱纹因为笑容而完全舒怀。
凭着记忆与想象,她把母亲画得惟妙惟肖,刻意忽略的只有母亲那相伴多年的散不去的愁雾。
——她的希冀里,母亲会因为她的学业有成和生活的自立而轻松起来,最终得到自己想要的快活。
父亲眼睛里水光闪亮,嘴角的弧度变得柔软温和。母亲走后太久,父亲已经从无边的悲郁中渐渐振作,更是由于她与父亲开始主动平和的交流,父女俩的关系也紧密了许多,父亲不再寂寞如斯。
她亲眼目睹着父亲的改变,每天都在睡梦前对母亲喃喃细语:
妈妈,我帮你照顾爸爸。
妈妈,我多想用笔画满你余下的岁月……
这成了习惯,她闲暇时就勾勒两笔母亲的容颜。在笔下,母亲的皱纹渐多渐深,像绽放的花朵一样静谧。
母亲在她的画的世界里得以平安地终老。
她也真正地长成,追寻到了自己的幸福。
她正在紧张筹备着自己的婚礼,写字桌上摆着她和她的未婚夫的婚纱照,照片上的他温文尔雅,她的面颊上浮现着晚霞一样的绚丽。
她现在是一位知名画家。
她的他,是一位著名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