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天行健
天宝十二年，十一月的沧州，已是冰天寒地，一连几日的风雪，把山林盖了个严严实实，甚至出海的水道都看着封冻起来了。这里地处黄河入海之口处，靠海的百姓种地的不多，大多都是出海捕鱼为业，沧州城外往东八里，有一个村子，因为村口石井里的水，冬暖夏凉，甚是甘美，而叫做石井村。
大雪虽然还没有停，可是也没有昨日那般的急了，家离村口不远的周富，年岁将近四十了，却因其左脸有一块紫色胎记，面目丑陋，而未曾成家，一个人冷冷清清守着祖上的老房子过着清苦日子，但是这周富虽然长得难看，力气倒是惊人，村里组织出海，少不了他当舵手，日子久了，村里人也习惯了，对他倒还算照顾，世代打渔为生的渔村，民风纯朴，逢年过节，常有人请其吃饭喝酒，也不想让其一个人孤苦。
周富推开门看了看天色，摇了摇头，“这雪倒是下的紧，看来没个把月，是出不了海了，幸亏上次收成不错，过日子想来是够的了。缸里没水了，还是去挑桶水吧，看老天爷脸色，这雪一时半会也是收不住的。”挑起水桶，沿着早已看不清的村路，走向了石井。天气太寒，加之又是大清早，除了周福，似乎再没人从热乎炕上下来。周福一深以浅的挑着水桶走过去，就这么一会儿，俩耳朵就已经冻得紫红，粗糙的双手即使裹着裹布，依然指尖麻木。
周福加快了步子，走到村口的时候，抬头突然发现，那口石井沿上似乎有一个人，趴在沿上一动不动，积雪已经把半打身子都盖住了，要不是头发露出来，几乎辨认不出会是个人。周福心里一惊，难道是哪个大叔大婶打水时滑倒了，赶忙扔下水桶跑过去，走进拍完身上半尺多厚的积雪，翻过身子，摇了摇没有声音，周福清理完头上的雪，低头一看，在村里过了大半辈子的他，还从来没见过这样标致的女人，虽然早已冻得面无血色，但是修长的眉毛和紧俏的鼻子，还是透着惊心动魄的漂亮。周福赶忙摇摇头，清醒过来，一边摇一边问“喂，姑娘，醒醒，你怎么了？大冷天的，怎么会趴在我们村的井沿上？快醒醒。”唤了多次也未见其睁眼回应，周福心里一怵，难道已经死了吗？于是赶紧伸手去试探气息，气息没了，又去摸了脉搏，幸好，还有微弱的脉搏。
周福也不去多想，抱起陌生女子，艰难的回到了屋子里，放到热炕上，之后又生火煮了几碗咸鱼粥，煮好之后，喂给了女子，虽然没吃进去多少，但是体温明显慢慢回暖了。周福喂完，看着这个漂亮女子，心里纳闷“这女子到底何人？怎么会趴在石井边，看身上积雪，想必从昨夜就在那里了，这雪下得快，也看不见她来的足迹了。长得这么可人，那可都是富贵人家的家眷，怎么会半死不活的落在村口？算了，先不管了，待醒了一问便知。”
就这样，周福一天了都没出门，晌午同船的李三家的儿子，跑过来叫一起吃饭，周福也是没去。一天喂了四次粥，每次都还是只吃进去一点，但是到了傍晚，明显脸上有了血色，可是就是昏迷不醒。周福无奈，只有继续等着，他可不敢放下这样一个神秘的女子跑出去喝酒，不然被村里人知道，得臊死他。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晚，这周福也不知道该咋办，不认识就把人家放自家炕上过夜，还是昏迷不醒的，这说不过去啊，可是送出去，又能送到哪里去啊，周福心里焦躁不安。
就在他心里天人争斗时，突然听见有动静，赶紧起身去看，女子眉头紧锁，口中虚弱无力的说道“水，给我水，，我要，喝水。”周福附身听完，连忙倒了一碗水，放在嘴边，那女子费力的伸头去喝，喝下第一口，呛了一下，咳嗽了几声，又继续喝。喝完一碗水，那女子似乎有了知觉，终于睁开了眼，眼神涣散无力，但是还是看见了身边的一切。立刻眉头皱起，气势陡然提起，虚弱中带着紧张的问道“你是谁？这是哪里？”
周福放下碗，脸一红，紧张的说道“姑娘，莫怕，我是这村里的村民，我叫周福，你在我家，我是早上挑水的时候发现你的，背你回来，你昏迷了一天，现在才醒，我没有一句假话。”说完，不安的盯着那个女子。那女子艰难的转了转头，看了看四周，似乎心中稍有安定。突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不顾身体僵硬，拼了命的要起来，可是试探几次都没有起来。周福赶紧安抚道“姑娘，你在村口冻了一夜，全身都僵了，这会刚醒，是动不了的。”
那女子听完，眼泪不住的留下来，嘶哑的说到“好心人，求求你，一定救救我儿子，求你了，我不能失去我的儿子。”周福心里惊讶，这里没她儿子，又怎么救啊。但还是说到“姑娘，我一定救你儿子，可是你儿子在哪里啊？我又该怎么救?”
那女子似乎冷静了一点，接着说道“我抱着我儿子从洛阳一路跑到沧州，仇家沿途追杀，到了沧州我以为就可以出海了，可是大雪封了水道，我只有找个隐蔽的地方等着，但是仇家终归还是找来了，我一人带着小儿，难以抵挡，为了让孩子活下来，我只有把孩子藏在那片松山下的山洞里，一个人出来引开他们，最后在一路就跑到这，体力不支，昏倒村口。他们肯定没有找到我儿子，我求你，一定救救我儿子，他一定还在那个山洞里，求你了，帮我抱他回来，好吗？”说完就要起来下跪。
周福赶紧按住身体，说道“姑娘，你先听我说，这么冷的天，你把孩子放在山洞里，没吃没喝，一天了，那山里豺狼甚多，恐怕孩子凶多吉少啊。”周福知道那片松林，因为周福经常去里面打野味，对那片山头还是熟悉的。女子听完，赶紧说道“不会的，我把孩子放在山洞高处的石台上，豺狼是上不去的，而且我用真气封了孩子的心神，孩子只会一直睡觉。他一定还在那里，求你了，一定帮我抱回来，我甘愿为你做任何事情。”说完就嘶哑的哭泣。
周福无奈，只有答应，“好，你在这里先喝完粥歇着恢复恢复，我现在就去山林，帮你找孩子。但是你心里也得有个准备，因为毕竟整整一天了。”那女子听完，马上不住的点头“谢谢恩人，谢谢恩人，你的救命之恩，我一定记得。孩子就在山洞里，一定带回来，求你了。”周福点了点头，起身穿戴好蓑衣，拿好弓具，就出了门。那女子看着周福出了门，流着泪凄凉的说道“珏儿，一定不能死啊。”
雪还是没停，山上的路早已找不到了，只有依靠以前进山的经验，参照山间的树木和石头，周福艰难的摸进了山林，耳边不时传来豺狼因扛不住冷而发出的哀嚎。周福咬了咬牙，继续向前探索着走，看着那块形似乌龟的巨石，周福知道快到了，因为这里本就已经靠海了，山也都是小的石头山，周福经常过来猎野兔，那女子说的山洞，周福心里肯定是有底的。他抱着松树，一棵一棵的爬上去，终于隐约看见了黑乎乎的山洞，周福把火把往里一探，确定了就是此处，爬进去，抬头看了看，果然山洞尽头的高台上有一个包裹，周福赶紧爬过去，艰难的支起腰，够到了包裹，揭开一角，里面竟然真的是个孩子，面色红润，安安静静的睡着，仿佛就在他母亲的怀抱里。
周福顾不上惊讶，抱了孩子就往回走，终于是回到了村里，推开门进去，那女子看见周福抱着孩子回来，不顾一切得爬起来，周福赶紧把孩子接过去，“这就是你说的孩子吧，饿了一天了，也不哭不闹，还真是奇怪。”女子揭开被角，看着孩子，紧紧地抱着哭了，周福笑了笑，“孩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那女子擦了擦眼泪，略有激动的说道“谢谢恩人，你的大恩大德，我至死不会忘的。恩人，你能不能把桌上的粥热一热，孩子虽说真气护体，但是一天没有吃喝，也是十分饥渴了，我想给孩子喂点粥，也许这是最后喂珏儿吃饭了。”周福听完，赶紧转身端起桌上的鱼干粥，去灶上生火热一下，至于女子说的最后一句最后一次有何深意，耿直的周福也没多去想。
递给女子温热的粥，周福就拎了一条小板凳，坐在靠近炕头的位置，双手捧着一碗热水，轻轻的跺着脚，刚才匆忙抱孩子回来，路上走得急，出了汗，这会感觉身上冷的紧。看着女子一勺一勺的给孩子喂粥下去，周福也没有多言，他心里一肚子疑惑与不安，他不知道救回来的女子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被仇家大老远从洛阳追到沧州，还要出海，她出海又是为了什么，孩子的父亲去何处了哪，这些他都不知道，虽然他很想知道，但是他也知道，女子不说，他就是问也是白问，只有静静的等着孩子吃完粥。
大概一刻钟之后，女子喂完了鱼粥，把碗放到炕沿上，提了一口气，打了一个奇怪的手势，然后轻轻的按压在孩子的胸口，女子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额头上渗出了细汗。突然孩子发出嘤嘤的声音，女子收回手掌，无力的垂放在包孩子的布裹上。她盯着孩子，满眼的慈爱与不舍。转头看看周福，冻得双腿不停的打哆嗦，女子缓缓的道“恩人，谢谢你救回了我的孩子，于情于理，我谢过之后就该带着孩子离开，不给你添麻烦，但是接下来的话，你一定要听，这是我最后一次求你，恩人。”
周福局促的抬起头“孩子没事就好，你们要是暂时无处可去，不嫌弃的话，在我这破屋子里将就一下，等身体恢复了，你们再走也不迟。”
谁知那女子并不领情，说道“不，恩人，我今晚就会走，但是孩子，我必须留在这里。”
周福皱了皱眉头，考虑了一会，道“那也好，孩子毕竟还小，外面天寒，冻着了就不好了。你放心吧，我会把孩子照顾好，等你回来。”周福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坚信女子如果离开孩子放这里，她一定会回来的，也许就是因为那种他未曾体味过的母性吧。
那女子满眼感激，随即坚定的说道“恩人，接下来的话，你一定要牢记，因为这是我能做的最后努力了。恩人，我把孩子留在这里，而我离开是因为我活不过明天，孩子这辈子就托付给您了。”
周福听完，惊得睁大了眼睛，赶忙说道“姑娘切莫说笑，你就是冻伤而已，总会恢复的，怎么可能活不到明天？而且我一个打渔的莽夫，又怎么养这孩子啊？”
女子听完，艰难的伸手擦了擦额头的细汗，道“恩人，我虽然逃过了仇家的追杀，但是也身中仇家施的毒，这毒因为我用功奔跑而深入了我的心脉，此时根本活不过明天。”说完缓缓的揭开袖子，白皙的手腕上几条黑线，一直向上蔓延而去，看着甚是恐怖。放下袖子，女子接着说道“恩人，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也是唯一的机会。不妨告诉你，我的名字叫公孙笛商，家在朔州，算是大户人家女子，也会一点自保武功，因为我丈夫被人陷害，而招来灭门惨祸，不得已只有带孩子一路向东逃，希望可以到达黄河入海口，出海去鲸峰岛，但是仇家太多，我拼了命也只能到这里，根本没有机会再带着孩子出海了。所以，你一定把孩子要抚养大，他是我和我丈夫唯一的孩子，而且他身上背负着家族的命数，求你了，一定抚养他成人，让他为我和他爹查明真相，洗尽冤屈。”
周福心里乱的很，他不知道公孙笛商事何人，甚至不知道朔州在何处有多大，他也不去想什么查明真相的将来，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把一个孩子抚养成人，我真的能做到吗？”
那女子看着周大福抱着脑袋犹豫不决，满眼无奈的就要爬起来，滚下炕，趴在了周福腿边，周福赶紧起身，欲拉起女子，女子哭着道“恩人，你一定要救孩子，我死了不重要，可是孩子还小啊，他才一岁两个月，他什么都不知道，一定救救我的儿子，求你了”说完就重重的把额头撞在了冰冷的地石板上，周福赶紧拉起，半跪着说道“好，我答应你。我会把孩子养大的。虽然我大半辈子了都是一个人过，也没个婆娘，但我会把孩子当作自己的亲生孩子一样抚养，直到他成人。”
公孙笛商听完，凄惨的笑了笑“谢谢恩人，恩人的恩情，我来世一定倾我所有来报答。孩子断奶已经四个月了，也习惯了吃饭，只希望恩人每日给孩子热乎饭就好，恩人慈悲心，是个好人，等孩子明理会说话了，恩人也要教孩子做好人。待他十五岁了，恩人你告诉他今日所发生的事情，让他去鲸峰岛找一个叫司徒云雁的人，跟着他学习武艺，咳咳，，”突然她不停的咳嗽，咳完发现嘴角已经渗出了血迹，而且血迹还是黑色的。周福赶紧说道“公孙姑娘，你先躺炕上慢慢说，”
公孙笛商摇了摇头“没时间了，我必须把这些说完。恩人你一定要记得，十五岁让他去鲸峰岛找司徒云雁，找到后就说依龙门伊水之约而来，那位自然明白。咳咳，还有，我胸口有一把匕首，你拿出来，这算是一件信物吧”
周福听完，伸出手又犹豫了，红着脸道“公孙姑娘，我这样直接取，怕是不妥。”司徒笛商无力的说道“血艳桃花总归尘，羊肠商弦终断魂，将死之人了，恩人不必在意那么多礼节。”周福听完，红着脸转过头试探着伸向了公孙笛商的胸口，果然摸到了一把冰冷的匕首，拿出来转过头捏在手里，寒气顿时从手中传来，甚至比那外面的雪还要冷。
公孙笛商说道“这把匕首叫寒魄，是我的贴身之物，世间独此一把，你保留好它，待日后交付于我儿，切记不可在外人面前显露。”刚说完，又咳得更厉害了，甚至吐出了一口黑血，撒在了周福的袖口，周福不忍心，哽咽的说道“我一定牢记公孙姑娘嘱咐，将来告诉孩子真相。”公孙笛商眼神涣散愈发虚弱的说道“我相信恩人，一定能养大我的孩子，告诉他，他姓姑苏，单字一个珏，是朔州姑苏氏族的唯一血脉。切莫让仇恨蒙蔽了孩子的眼睛。这彩蟾血毒果然霸道，，，穆朗，我来了，”说完双手无力的跌落下去，缓缓的闭上了那双曾经一定不可方物的眼眸。
周福看着躺在怀里的公孙笛商，心里竟然莫名的悲痛，几十年不曾哭泣的渔汉子，忍不住掉下了泪，就这样，他抱着公孙笛商的尸体整整一夜，感受这这具美丽的身体变得冰冷僵硬，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对他来说本应该平平淡淡的今天，却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即使他已经忘记自己爹娘长什么摸样，孤身几十年也忘记了失去亲人是什么滋味，但是他心里，却是满满的悲痛。就这样，雪下了一夜，周福抱着尸体坐了一夜，而孩子在热炕上，依然静静地睡着。
村里的公鸡打鸣了，天也快亮了，周福起身，一眼不发，看了看炕上熟睡的孩子，抱起公孙笛商的尸体，向外走去，向村外走去，一直走，走了估摸半个时辰，到了一处靠海的悬崖，看着海平面渐渐发亮的天际线，他把这副尸体扔下了悬崖，随着一声水花声，就什么都没有了，而此时，雪停了，太阳从海平面露出了一条弧线，深深刺痛了周福发涩的眼睛。他一眼不发，转身，步履颤巍往回走去。回到村子，推开屋门进去，抱起了孩子，坐在炕上，认真的端详起来。此时，屋子外响起了村民挑水的声音。
命运就是这般戏弄，一个相貌丑陋的渔家汉子，却亲手送了容貌惊艳的公孙笛商最后一程，更可笑的是，周福至死也不知道公孙笛商这个名字，曾经在中原武林有多么响亮，流韵楼“流韵五音”的二小姐，不知道姑苏这个姓氏，对于中原武林来说，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结束，拳圣姑苏穆时代的终结，更不知道怀里这个始终熟睡的孩子，将来又会怎么追寻回父母的荣光，重振姑苏一门威名。周福只知道，他必须把这个孩子好生抚养成人，哪怕自己再苦再累也必须做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