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具体发生在1995年4月2日的凌晨1点多,也就是乙亥年己卯月癸亥日子时,正逢农历三月初三。
当时天上下着毛毛雨,周家后山有些阴冷,山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泥腥气。
黑灯瞎火,有两个人跪在周家老坟头前,磕了三个头又作了作揖。坟山后面是一道石壁,侧边有一些岩坑。不到一丈远的岩坑里,还蜷着两个人,这两人是跟踪前面那两个来的,一直躲在暗处。
前边两人磕过了头,其中一个捡起羊角锄,踉踉跄跄绕到坟包侧边。是周老幺,他从山下一路走上来,喝了不下半斤白酒,人有点醉醺醺的。
“幺哥,还是要不得哦。”旁边的狗蛋子把住他的膀子劝道,“好赖也是你祖祖些,搞坏了堂口怕是要背时哟。”
“要是害怕你莫来!”周老幺借着微醺大吼道。
“我哪里是那个意思喃?”狗蛋子苦笑着说,“你忘了你们家是怎么骂人甄家的,要是把那些话全都放到幺哥你的头上,好难听嘛。”
周老幺一听甄家,恨得牙根痒痒。要说为什么恨,其实跟他本人没有半毛钱的关系,都是几十年前的旧账。开始结怨那会儿,他周老幺还在穿开裆裤。
老周家在旧社会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地主家族,解放后斗地主,他们家被抄得最惨。周家老太爷没有扛住斗,半夜解下裤腰绳把自己吊死在了牛棚里。要说这周老太爷也够倒霉的,八成是缺德事干得太多,活着的时候没能安乐死,死了以后还要作怪。到了1967年,他的坟就出了问题,当时被第六十九代玄宗甄幸符给发现了,要治他。但是处在特殊时期,甄幸符不敢将实情公布于众,怕是祸害没治了,自己倒先让人当成“牛鬼蛇神”给办了。借一些老人的说法,那时候但凡屁股上有一点不干净的,都是夹着尾巴在做人。
事情拖了半个月,眼瞧着周太爷的坟就要变样了,实在没辙,甄幸符只好想了一条掘墓焚尸的拙计。到了夜半时分,他带着儿子甄英冥偷偷跑上周家后山,把周太爷的坟刨开,连棺材带尸体一起火化了。
半夜烧尸,火光冲天,后村的邻居都瞧见了,好多人也都看到甄家父子俩上山。这事本来赖不掉的,亏得老周家以往有钱惹人眼红,之后又无德遭人恨,所以村邻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爱管。日子一长,事情才在私底下传开,终是传到了周家人的耳中。
甄家治死尸不假,可捣人家祖坟是真。说实在的,毁人阴宅就是断人香火,祖祖辈辈受人咒骂也情有可原。所以就是这么一档子怨事,被周家子孙像遗产一样继承了下来。
“你怕啥子!无非就是骂甄家断子绝孙,我们老周家有的是接班人,再说你跟我都是有婆娘娃儿的人,有啥子好怕的?”周老幺说着又阴笑了两声,“这底下,嘿嘿……你该晓得,我们老周家,以前可风光了呢。我爹说我祖婆死的时候,陪葬的首饰挂了一身。”
他说着往手心啐了一口唾沫,挥起锄头就往坟头上凿。
狗蛋子心里有点虚,大半夜在坟山里转悠还是头一回,更别说刨死人坑了。
周老幺见狗蛋子还是不肯,用脚撩了撩地上的铁锹,说:“狗蛋子,幺哥的祖婆婆就是你的祖婆婆。听幺哥的,直管挖,挖出来少不了你的好处。自从那背时的甄老头烧了我爷爷以后,这么多年周大娃他们一直把坟山守得紧,好不容易钻了今天这个空,要搞快。”
见周老幺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刨自家祖坟,狗蛋子也拦不住。又想到自己也能尝到甜头,只好硬着头皮上了,就当是刨窖里的老腊肉。
雨越下越大,淅淅唰唰盖过了周老幺和狗蛋子谈话的声音。张钢蜷在岩坑里哆嗦了两下,虚声冒了句骂人的洋文。强子靠在石壁上,咬着没有点火还被打湿了半截的烟头。
“真冷,好好的天下哪门子雨。”张钢抖着膝盖抱怨了一句,又跟强子说,“不知道那个秦教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说死人有什么好研究的?”
强子咀着烟屁股劝道:“你哪儿来那么多闲事管,他要拿钱买,咱们还能掖着不卖?现在有人替咱们挖,已经省了不少事儿,等他们一走,偷偷把尸体带出来就得了。”
“还是小心点好……我总觉得不太妥,眼皮一直在跳。”张钢道。
强子笑了笑说:“不是眼皮儿跳,是钞票儿在跳。你放心,我已经打听过了,老秦最近到处搞这些玩意儿,说是做什么实验,不成功的就直接转手给了博物馆。”
张钢叹了一口气,仰头贴在石壁上,又自说自话道:“干完这一票,真它娘的该到城里去好好消费消费。”
再看坟头这边,土堆基本已经刨松了。狗蛋子心大,想一口吃个胖子,一脚把整个铁锹都送进了土里。正当他准备往外撬土的时候,他应到里面有东西在弹他。以为是空气压的,他又往里面戳了一截。果然是有什么在把铁锹往外顶,力气还很大,一起一落的,把他的小腿都弹得有些发麻了。
“幺,幺哥……我好像捅到啥子东西了……”狗蛋子结结巴巴说。
周老幺站在狗蛋子对面,横起锄柄,对准才挖松的土堆就是一耸。呵斥道:“老子在这边挖,你个龟儿子在那边捅,我都耸你几下了没反应,还好意思喊!”
狗蛋子被弹出来的铁锹把冲了个踉跄,他觍着脸笑道:“我,我还以为是你们祖婆婆呢。”
“看你那个哈搓搓的瓜样,我祖婆要是活的,第一个就咬你。”
周老幺说着,轮圆了膀子,用羊角锄尖的那头一锄劈向散开的土堆。只听到“当”的一声,磕在了石头上。锄头反弹回来砍到了他的小腿,顿时血就淅溜溜往下淌。没伤到骨头,他醉麻麻的也不觉得疼,天又黑根本看不见,他就没去管,任凭血液不停地流。血水就顺着雨水浸透到了泥土中,又流进挖松的坟墓里。
“妈拉个巴子!哪个在墓坑里埋的石头。”周老幺骂道。
张钢被惊了个颤,倒不是因为周老幺的吼声,而是他的后脑勺应到石壁里面有动静。
咚咚——
咚咚——
就像是什么在跳跃,两只脚先后着地的声音。
“喂,强子……”张钢指着石壁说,“你来我这里听听看。”
强子后背贴着的地方已经感应到了,他嚼了嚼烟屁股,探出脑袋往坟山那边瞅,乌漆嘛黑也没瞅出个什么名堂。
“不对头啊……”
狗蛋子用铁锹铲开石头上的土,竖起铁锹把杵了两下。底下竟然传来了空声响,他心头咯噔一紧。正想说底下是空的,地面“哗”一下就沉了。他顺着土一梭到底,底下是一个洞穴。他连眼睛都还没睁开,就被一只冰冷的手掐住了脖子。
“妈噎!”
听到狗蛋子的惨叫,周老幺总算是有点胆怯了,就连在几米开外的强子都被吓得滑了个屁股墩儿。
“狗蛋子……狗蛋子?”
周老幺喊了两声未见回应,他只好掏出手电筒。坟头是空的,石板倾下像滑道一样顺到地下,里面有个更深的墓穴。光线刚照进墓穴的破口,就看见一颗脑袋仰面冲着天。是狗蛋子,他的脖子已经被折断了,颈部还在淌着血,伤口就在颈动脉的位置。
周老幺手一抖,电筒滚到了地上顺着石板掉进墓**,恰好竖插在狗蛋子的脑袋边,光束直指着夜空。
“糟了!好像是出事了。”强子说。
“啥,啥事?”张钢凑近强子问道。
一个人影突然从墓穴里窜出来,一跃五米多高跳出墓坑。顺着朝天的光束,能够看到是个穿着蓝色绸质盘扣寿衣的老尸。老尸的脑袋像脱了水一样干瘪,脸上的皮如同柏树皮一样皱成一团,肤色青灰。尤其是那两只眼睛,就像哑掉的白炽灯,透明的眼球中有一团微微发黑的雾气,那是它的瞳仁。
“操……怎么,怎么回事?居然是活的。”
张钢和强子见情况不妙,撒腿就往山下跑。
老尸咧开血淋淋的嘴,一口牙齿如同生锈的青铜。它就像锁死了周老幺一样,一对哑灯泡似的眼珠直勾勾地瞪着他。
“我的先人板板唉……我只是来帮祖宗些倒夜壶的……”周老幺哭嚷道。
老尸猛地扑向周老幺,牙缝里的血沫子溅了他一脸。
“老,老祖宗,对不住了!”
周老幺趁着酒劲,顺手挥起羊角锄,朝着老尸的脑袋就劈了过去。老尸的头骨很脆,就像朽木一样,一下子就被劈裂开来。黑红色的浆液“噗”地一下从裂口处喷了出来,射了周老幺一身。他吓疯了,也顾不得去擦拭身上的浆液,直管挥舞着锄头,一锄一锄地凿老尸。不一会儿,他的脸上、脖子上还有手上都沾满了又黏又腥的老尸的血。
张钢和强子都被吓坏了,两人连滚带爬,趟着泥浆逃下了山。紧跟着,他们跳上来时停在公路边的二手面包车,强子想也没想就把车往城区开。因为是土路,下点雨坑坑洼洼的,加上开车的人也慌了神,车子一路颠簸。
砰!
哗——
几乎同时响起的声音,车子才颠了半里路,挡风玻璃被突然冲上来的人影撞碎。暗黄的车内灯打在那个人影上,如同无数蠕动的血色蛆虫覆盖在皮肤上的人形怪物,就连眼球都在冒着血泡,没有一丝毛发。
强子撇过头避开玻璃渣,手里攥着方向盘往死里调头。但并没有甩掉扑上来的怪物,反而被它揪住了脑袋。怪物捧着强子的脑袋一把拽出了窗外,“咯吱”一声,颈椎骨被硬生生地拉脱了节。强子都还没来得及喊疼,立马就咽气了。
怪物张开嘴露出长满青苔的石头一样的牙齿,一口咬上强子的天灵盖,何等锋利的牙齿,血呲地一下飙了出来。它一口又一口地啃噬强子的头颅,简直就像在饭桌上用餐一样随便。
坐在副驾上的张钢被溅了一脸血,他顿时连车门怎么开都不知道了,急得用身体去撞门。好在上车的时候压根就忘了关严实,他也就把车门给撞开了,然后他从还在行驶中的车上一个跟斗扎了下去。由着惯性,他顺斜坡滚进了路边的菜地里,这才逃过一死。
第二天早上,有个一年级的小学生上学路过菜地,发现了昏睡的张钢。那孩子心眼好,不知怎么折腾了两下就把张钢给折腾醒了。张钢醒来以后,并没有立即从恐惧中回过神,满口胡话。那孩子倒是老实,把他说的话一五一十记在了心里,之后整理出来,就是张钢在那天夜里遇到的事情。
那个孩子不是别人,正是长我两岁的哥哥,甄大郎。
长大以后,我还问过甄大郎。问他坟墓里跑出来的是不是僵尸,周老幺杀死了僵尸没有,咬死强子的怪物又是从哪里来的,以及张钢的去向。他却跟我说,他不记得了,可能压根就没有张钢那么一个人,是他小时候胡吹乱盖的。可那些问题困扰了我很多年,我甚至还求他把事情的结局编出来。他却又说,已经过了爱说瞎话的年纪,就让它成为一个迷。
我现在站在甄家大院的最右侧角落,透过院门朝周家后山斜望过去,山体两头翘中间平,不像孤立的山峰,像一口巨大的棺材。整座山把前村挡得严严实实的,山那边的情况显得尤其陌生和神秘。等到天黑人声静的时候再看,那座山更是有种说不出的阴森诡异。
想到那件事,再加上眼前所见,我心里多少有点发虚。毕竟我只身一人,纵使里面嵌有金山玉石,也不敢贸然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