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雨,绵绵不绝,这一落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与离城幕雨的空旷寂寥不同,细雨微风下的听雨阁便显得悠远朦胧了许多。虽说比之上阜那处幽谷仍是欠缺了些盎然而怡人的意味,但在这边远的西蜀之地也算是不可多得的安谧所在。
琳琅山上的古柏大都遍历数百年风雨,甚至上千年岁龄的也不在少数,真可谓是历经沧海桑田,看尽人世百态。所以被簇拥在茂密柏林而不显于世的听雨阁就仿似那些不可寻迹的神话传说一般被世间渐渐遗忘。
若非这一场春雨如幕,垂落在柏林间发出的沙沙声响勾逐了思绪,便是姚冰也会恍然觉得自己是否不经意间便已又与世隔绝了。
十六年的时光荏苒,并未在她那五官精致,秀丽端庄的面容上留下片刻岁月雕琢的痕迹。唯有那清澈明亮的瞳眸中偶尔浮现一缕缕饱经风霜的沧桑意味才能让人恍然惊觉,原来她也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个人儿,也不复当年才情了。
青石铺就的山道,蜿蜒曲折,如龙似蛇,就好像姚冰此时繁杂的心绪。透过亭檐垂落的雨幕,对面山巅的听雨阁影影绰绰,朦朦胧胧。古色古香的殿宇楼台,并未因为世人的遗忘而变得陈旧与破败,每一场风雨过后,总会焕发出不一样的色彩。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姚冰收回远眺的目光,轻轻叹了口气,视线顺着青石台阶向着来时的方向望去。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在她望将过去的刹那,一道身影也正从视线的尽头骤然浮现。
姚冰凝神望去,只见那人着一身雪白的衣衫,头上戴着一顶白色的斗笠,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左手握着一柄雪白的长剑,右手笔直的垂落而下,诡异却又显得十分自然。
他缓步拾阶而上,步旅轻盈,步伐稳健。若非那一身雪白的装扮太过于显眼,便是姚冰也未必能够一眼便注意到他。
尽管曾无数次听过对方的名讳,可此时初见真人却还是让姚冰觉得有一种见面不如闻名的错觉。作为一名顶级的职业杀手,将自己装扮的如此突出,本身就是一件很不同寻常的事情。毕竟普通的内在配上一身并不普通的装束,任谁都会一眼就注意到他,甚至于多看几眼。可一想到对方本来也不是寻常之人,姚冰才稍稍释然了些。
石阶不长,很快那道身影便来到了亭前,静静的站在雨幕外与姚冰遥遥相对。姚冰也不废话,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过去道:“西澜国,紫云峰,十三日。”
可那人并没有接过书信,仍是那么静静的站在那儿,不言不语。
姚冰何等聪慧,见他这般模样,神色复杂道:“你应该很清楚,他并不想见到你。”
听到这话,那人终于是有了反应。缓缓抬起手接过书信揣在怀中,转身离去。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山道上,姚冰却是鼻息微微一动,继而绣眉微微一蹙。不及多想,便是神色匆匆的向着听雨阁快步行去。
清谧幽静的听雨阁,端庄优雅,不拘一格,与大沧腹地的各式建筑风格都不一样。据上官元尘说,前朝大梁惠帝年间,蝗灾不断,百姓疾苦。加之朝政荒废,各地百姓怨声载道,民不聊生。后沧武帝灭梁立沧,天下正是百废待兴之际,却又巧遇百年不遇的大旱,以致诸多州县颗粒无收,饿殍遍野。
朝廷虽说有意赈灾,但奈何新朝初立,国库并无多少存蓄,供需差距实在是犹如天谴,让人只能望而兴叹。
就在武帝百感交集,束手无策之际,却是有一云游方士前来觐见,说是有办法解决如今的问题。
沧武帝正为此事急的寝食难安,此时一听有人有办法解决灾情,自然是高兴无比,隆重的迎请那方士来到殿上,不惜放下身份向对方虚心求教。
那方士见堂堂帝王居然像个学生一般尊崇自己,感动之余更多的却是惊惧。当下也不敢拖拉,将自己的方法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按照那方士的说法,乃是前朝大梁后期朝政腐败,不顾百姓疾苦,故而天下怨念滔天,惊动了上苍,故而上苍降下连番灾难惩罚大梁。
而今大梁初灭,灾难的影响自然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够消除得了的。而接连的灾害加上新旧朝更迭而引发的连番战事,更加重了天下的怨念,所以才会灾情不断,祸及天下苍生。
而今新朝初立,上苍自然不会将前朝的罪过加褚在大沧的头上,只是被滔天的怨念遮蔽了天眼,故而灾情才会一直持续,甚至愈演愈烈。
这番说法,玄之又玄,听得沧武帝一愣一愣的,可偏偏人家说的又好像真的是这个道理。而且,古之帝王将相对于玄学来说向来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便是武帝自己以前每次出征之际也要祭天以期凯旋,所以听到这话,虽说心里觉得有些不靠谱,但却还是保持着几分疑虑的。
出于这般考虑,武帝也没有当即翻脸,仍是和颜悦色的问道既然事情原委在此,那又当如何解决才是。
那方士仿似没有察觉到沧帝态度的变化,仍是款款而谈说。既然问题在于上苍被怨念所蒙蔽,那问题自然也好解决,只需在天下最高的地方建造一座亭阁,用以奏表上苍,上苍自然便会知晓,届时所有的问题都会得到根本上的好转。
直到这时,听这方士说话越来越玄乎,越来越不靠谱,武帝才是终于失去了耐性,大发雷霆之后便将那方士羁押在大牢以待秋后发落。可出人意料的是,那方士自从被关押后既不叫屈也不喊冤,仿佛将牢房当成了自己的家一般,整日里饭来了就吃,没事就睡觉,过得那叫一个悠闲自在。
时间一天天过去,灾情也是愈演愈烈,眼看着刚刚建立起来的根基即将就这么没了,武帝终于是慌了神。最后没有更好的办法,所幸病急乱投医,按照那方士所言的方法姑且试试,行则皆大欢喜,不行再问罪也是不迟。
事不宜迟,武帝便迅速召集人马远赴这西蜀高原之地,经过多方勘察,最终确定在这琳琅山脉修建亭阁最为合适。
据闻,在亭阁竣工的第二天,原本前几日还艳阳高照的天空突然就变得阴沉沉的,没几个时辰,便是下起了瓢泼大雨。举国上下,原本哀鸿遍野的哭嚎声也被轰隆的雷雨尽数淹没了下去。
这一场雨下了足足半月有余,原本因为干旱而龟裂的土地得到了雨水的滋润竟是长出了不少的野菜与作物,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
武帝也是从巨大的惊喜中回过神来,急忙将那方士又从牢房里请了出来,力排众议封其为国师。而这位国师就是大沧历史上非常著名的人物南宫瑾,也就是当今南宫世家的先祖。
而那座建好的亭阁也就此被武帝命名为听雨,这便是听雨阁的由来。
远看听雨阁影影绰绰,在雨幕下如梦似幻,走进一看,却又古典高雅,不拘一格。望着那俊秀苍劲的牌匾,不知是在感慨听雨阁的沧桑变化,还是在心疼上官元尘的命途多舛,亦或是想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姚冰那冷若冰霜的面容上闪过一丝隐晦到近乎看不到的愁绪,才是神色复杂的向着阁内行去。
轻车熟路,姚冰来到一道房门前,沉吟了一下,才是轻轻推开轻掩的房门。
屋内有些暗沉,荧荧的碳火散发着微弱的热与光,似极力的想要驱散屋内那几乎挥之不去的黑暗。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滴吧嗒吧嗒,有节奏的捶打在青翠欲滴的菜叶上。
那道身影就那么坐在窗边,静静的看着窗外发呆。听到身后的动静,上官元尘回过神来,转头见姚冰遥遥的望着自己,原本僵硬的面容上挤出一丝笑意:“这琳琅山的雨,与上阜是不同的。”
看着他笑的勉强的样子,姚冰心中就好似打翻了五味瓶一般很不是滋味。讪笑道:“哪里不同?”
上官元尘却是不答,等她走过来才是轻轻的闭上眼,面上露出一丝恬淡的笑意。安静的模样,就好似十六年前那个飞扬跋扈的少年一般,看得姚冰一时间愣在了当场。
“你仔细听,这里的雨,很干净!”
直到上官元尘的声音再度响起,姚冰才是回醒过来,见上官元尘仍是闭着双眼享受的模样,悄悄松了口气,不着痕迹的拭去眼角忽然浮现的湿润,便也如上官元尘那般,轻轻的闭上了眼。
雨水叮咚,似那优雅的琴音,声声敲击在二人的心头,让得那原本千疮百孔的心终于是有了片刻的安宁。
若不是小黄莺的叫声打破了这难得的安宁,姚冰真希望这样的安宁能够永远持续下去。但那是不可能的,姚冰自己也知道,生命就是这样,不管你过去有多难,不管它给了你多少苦难,不管未来有多么的艰难,你都只能一往无前,永不停息的走下去,直到路的尽头。
随着两声“叽叽”的叫声传来,两人同时睁开了眼。只见小黄莺从窗外飞速扑了过来,径直落在了上官元尘的肩膀上。
这样的画面,姚冰见了很多次,早已是习以为常了。上官元尘一边清理着小黄莺的羽毛,一边听着小黄莺喳喳德叫着,面上始终挂着一丝牵强的笑意。
直到小黄莺停止了叫声,才是抬起头看着姚冰道:“帝陵两个月后便会开启。”
姚冰有些不高兴的道:“帝陵的事情有青萝主持,你就不要过问了吧。”
见姚冰真的生气了,上官元尘有些悻悻然,急忙转移话题道:“文译恒要过来了,应该傍晚就会到。”
一听这话,姚冰也顾不上生气了,正色道:“要开始了吗?”
上官元尘笑道:“从来就没有中止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