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离城,烟花尚暖。
一夜风雨涤尘,晨阳初晓,这周遭山水自是洗去了昨日的污浊与疲累,更显清新与娇贵。就好似坠花楼的天下珍品,似也不堪这春雨如沐,争相开放。不知梦醒时分后,又该惊艳多少文人侠士,勾起几许倦客思乡。
花红柳绿的坠花楼,灯火通明,嘈杂喧嚣,已然寅时三刻依旧有不少豪客买醉。蓦地一声脆响传来,也不知是哪位贵人失手打翻了酒菜,原本尚算安宁的坠花楼霎时间变得热闹了起来。几句争吵,几声吆喝,几番调侃,几曲吟唱......
即便隔着几面楼墙也隐约能够听见,以至于原本站在后院阳台上听雨观花的一梅秀眉一簇,一抹嫌恶的神情悄然浮现,继而化归平淡。
初春的雨夜,仍旧带着几分隆冬的寒意。先前思绪飘摇,神情专注到是没有什么感觉,这一回过神才忽然觉得浑身透着一丝渗人的冰凉。一身红衣如血,不知是被雨水还是露水浸透,附在身上感觉有些不太舒适。
“吱呀”一声轻响传来,一梅闻之翩然转过身来。只见身后原本紧闭的房门被人打开,门口站立着一位锦衣月袍的翩翩公子。
似是没有料到居然会有人在房门前等了一夜,见着一梅,他愣了愣神,尽管疲惫的眼眸中满是倦意,依旧不失风度的对着一梅拱手行礼:“虽然有些麻烦,但所幸都在控制之中。目前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时段,只需过些时辰,想必她便会醒来。”
听着他的话,一梅原本紧绷的神情总算是松了下来。长出了一口气,便也向着对方行礼道:“有劳香公子了,香公子大恩,一梅铭记在心。日后香公子但有所求,力所能及之处,一梅万死莫辞。”
香越岚摆摆手:“一梅姐哪里的话。一梅姐有事相请,小弟自当竭尽全力。只是这临江仙乃我教不可外传之圣物,兹事体大,望一梅姐能够体谅小弟,谨慎行事。”
一梅闻言,神色顿时怅然。转过身,望着院子里被细雨不断捶打的花圃,美目间烟波流转,似有一层让人捉摸不透的无奈忧伤。继而长叹一声道:“香公子交代,一梅自当遵从。可你我毕竟清楚,她到底和我们不是一样的人。天下痴儿无数,奈何偏偏就多了她这一人!”
香越岚沉默,无言以对。红尘百态,万紫千红,滚滚江湖似水流年,谁又能说自己不是一个痴儿?
“入了枢兰坊的女子,哪一个又不算得是痴儿?”
听着香越岚的话,一梅忧郁的神色更显黯然了几分:“可你知道吗?我宁愿这一生从未认识过她,她也从未入过我枢兰坊?或许这样,她的命运便不会如此......”
香越岚疲惫的眼眸闪过一抹惋惜的神情,见着一梅此番模样,忍不住道:“这和一梅姐有何干系?与枢兰坊又有何干系?依我看来,这一切还不是因为那个男人,若不是他执念太深,这天下岂会这般动荡,秋栀姑娘也不会......”
“再去计较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一梅打断他的话,“这都是秋栀自己的选择,就算再重复一千遍一万遍,就算结局都是一样,她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说着再度转过身来,看着香越岚的眼睛,定定的说道:“这就是痴儿的宿命!”
春雨如丝,亦如酒,酒不醉人,人自醉。一入这江湖路,便万般身不由己,能够做到始终如一的又有几人?香越岚自认是做不到,也或许是还没有觅得一个值得他守候一生的信仰。
见香越岚沉默不答,气氛有些尴尬。一梅转而笑着上前几步,躬身道:“香公子一夜忙碌,想必甚是疲乏。一梅早已吩咐下去,备好酒菜与客房供香公子休憩。”
说话间,便是右手伸出,做了个请的手势,姿态尽善尽美却不做作,自是别有一番韵味在其中。
香越岚早就困饿交加,先前碍于颜面不好提及。此时听一梅说到,却也不做推辞,拱手笑道:“有劳一梅姐了。”
说罢便是顺着走廊缓步而行,举手投足间尽是高雅。惹得一梅连连摇头,看了看依旧灯火明亮的屋子一眼,缓缓关上房门后,循着香越岚快步行去。
时间似水,一去匆匆,这绵绵春雨一下便已是到了清晨时分。看天际昏暗沉着,乌云层层叠叠,也不知是要到何时才算罢休。只丝丝缕缕笼罩着这座安宁巨城,远远看去便像是一头俯卧在天地幽云下沉睡的滔天巨兽,全然没了往昔那锦绣繁荣,人流不息的面容,留下的只是一股让人看了便心有所忌的渗人阴霾。
离城被一条宽大的江流团团包围,世人谓之离江。离江的风雨,飘飘摇摇,洋洋洒洒,江面波光荡漾,更显波澜壮阔。
密集的雨中,一道蓝色的倩影却是静立在江畔,遥遥望着对岸的离城。长长的发丝与发带在风的拂动下随着衣角联袂纷飞,衬的整个人更显空灵与优雅。精致的俏脸上满是肃穆,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左手握着一把通体碧蓝的精致长剑,右手撑着一把油纸伞,在这清晨的江畔显得异样的孤单。
“冰儿,有什么心事吗?”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一动未动,此时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猛然回过神来。转过头一看,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那张恬静温雅,仿若秋兰般的脸,那淡漠的神情,花白的长发,轮椅上迎风招展的半截紫色长绫,都让她明亮的眼眸闪过一丝黯然与心疼。
“身体不好怎么还一个人跑出来?”她缓步向他走去,话语里满是关怀与责备。但是看着他如今这副模样,再多责备的话也统统哽咽在喉头,说不出来,却也咽不下去。
看着姚冰微微撅起的小嘴,上官元尘嘴角微扬:“你一个人出来了这么久,我有些担心。所以就出来看看。”
看她依旧不悦的神情,他微微一笑,像是哄小孩那般柔声道:“好啦。我又不是小孩子,而且每天待在屋子里,不被闷出病来只怕也要发霉了。”
听到这话,姚冰神情稍和。来到上官元尘身后,推着轮椅缓步行至江边。对岸的离城在乌云的笼罩下显得有些幽暗朦胧,素日里热闹非凡的城池也因这一场绵绵春雨变得安静了下来。她望着略显萧索的离城,正色道:“青萝说,御景千雪因为帝陵的事情暂时脱不开身。她派了百里流光赶来帮忙,怕是明日便会抵达。”
“她自己不能来吗?”
“天下割据,苍苍乱世,她只怕是也被别的事情缠住了。不然以青萝的脾性,离城的计划,她不可能不来凑凑热闹。”
上官元尘听罢,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才是问道:“那,殿下呢?”
“青萝说他的伤势尚未痊愈,所以已经安排他提前到了,正在离城修养。”姚冰斟酌着说道,“不然怕会影响到我们计划的实施!”
听到这话,上官元尘再度沉默,望着眼前宏伟的城池,温婉的面容上闪过一丝阴沉,锐利的目光仿佛要将整座城池生生切开。
可忽而,却是面色突然涨红,眉头紧皱,一副略显痛苦的样子。还不待姚冰反应过来,便是猛然一阵咳嗽声传来。瘦弱的身体,好似年老而佝偻的老者,不断的颤动。右手紧紧的捂住嘴唇似要掩住他此时身心的脆弱不让人看见,可他又哪里知道那刺眼的殷红早已从那指缝间浸透,灼痛了姚冰那早该冷过冰霜的心。
似是知道根本瞒不住,咳嗽过后,他缓缓摊开手,看着手心那抹殷红自嘲一笑道:“现在若是告诉别人我是上阜御雪关的统帅只怕都没有人会相信了吧!”
姚冰匆忙拿出随身携带的药喂他吃下,帮他捋顺这口气。看他依旧一副气喘吁吁的样子,责备的道:“你又什么时候在意过别人对你的看法了?倔强的根本就听不进人劝!”
后面这句话,她说的有些幽怨。上官元尘只得苦笑一声,瞳眸深处的伤感终究是淡了不少。也不跟她在这方面多说些什么,看着姚冰细心为自己清理着血迹,宛如当年那个紫色的身影一般,不由思绪微婉,叹息一声,也不知是在对自己还是对姚冰说:“青萝曾跟我说:‘手中执着剑,心中便有了执念。执念愈深,心便会愈加阴冷!’可是冰儿啊,人的心中若是没了那近乎偏执的坚持,还能算是人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格外的认真。姚冰看着他,只见那嘴角一抹残余的血痕就好似青天白日里的一道凶光,即便沉寂,也渗着让人心悸的气息。
春雨如幕,落地无声。似是感觉有些冷,上官元尘回过神来,看着站在眼前神情恍惚的人儿,那满是疮痍的心不由变得平和了些许。笑着道:“我们回去吧!”
姚冰点点头,也不多言,只推着他转身缓步离去。两道枯寂的身影,成为了这昏暗天地唯一的点缀。
忽而,一道鸟鸣声传来。二人停住脚步,只见一道赤黄色的光影猛然从江对岸飞来,几个眨眼间便是落在了上官元尘的肩上。许是因为雨水太大的缘故,它的羽毛显得有些潮湿,刚刚停下便已打湿了上官元尘的衣衫。
看着这个小家伙,上官元尘也不在意,笑着道:“又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我?”
那鸟儿叽叽喳喳的叫了半晌,像是真的在诉说着什么。姚冰听不明白,可看着上官元尘那瞬息万变的神情便已知晓怕小黄莺带来的不是什么好消息。
果不其然,待小黄莺叫完,上官元尘的神情已然转为平静。看着姚冰想问又不好问的样子,道:“天离在离城里。”
姚冰想了想,说道:“天离素来不喜欢打打杀杀,勾心斗角。这些年来四处游山玩水,出现在这儿,并不奇怪。”
上官元尘点点头,一边整理着小黄莺潮湿的羽毛一边接着道:“一个时辰前,离城发了一百零八封邀请函出去,被邀请的全是江湖上颇有名望的人,涵盖了江湖的各个体系。”
说着颇有深意的看了看姚冰:“你和南宫媚都在邀请之列!”
姚冰皱眉,有些若有所思:“也不知道这离州太守是要演哪一出!”
上官元尘呵呵一笑:“天下之势如此明朗,还有什么看不透的?无非就是为了帝陵与帝业罢了。”
说着,笑容突然变得有些阴冷:“算盘到是打得挺响,就是不知道到底有没有那个命。”
姚冰叹了一声,回过头看了看依旧笼罩在雨幕里的恢宏巨城。平静的模样,竟是第一次给了她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可再看看身前坐着的人儿,心中长叹,神情微惘,思绪已是不知道飘向了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