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老大说,世间再无高手,愿与将军一较高下。
——太可气了,还有烛光、花神和天明呢,这三个他就都不放在眼里了?
将军的眼里透出疲惫。只听雷老大说:“你撑了太久了,累了,该休息了。”
话是对将军说的,眼神却又有意无意地瞟向烛光。
自收到第一把剑开始,将军始终是处在神经高度紧绷的状态。这个局进行到第三个清晨时,将军就已经能够自行从睡梦中惊醒、自己去找案发现场了。这些事实烛光早已知晓,但直到雷老大这一句话出口,烛光才完全意识到,这种持续的神经紧绷的状态,本身就是五剑迷局的目的之一。
所以无论此刻将军还紧不紧张、失不失态,五剑迷局的一大目的已经达到了。
然而烛光又如何不是这样呢?以完全业余的萌新身份进入血都,身负第一道追杀令,历经数次惨绝人寰的大追杀,身上好了旧伤添新伤,全凭一口仙气撑到今天。
烛光努力告诉自己,雷老大是在催眠、在引导你自己放弃,绝不能跟着他的引导走。烛光望向将军,想和将军互相鼓一鼓劲,好歹再撑过这一回。
可将军好像真的是累了,此刻他已没有了刚才的紧张和失态,反而变得分外平静。平静也分很多种,而这一种是死水一般的平静。
就像有根绷紧的弦断了。
将军说:“好吧,就在今天结束。”
他的语气听起来,就像是说,今天必须结束了,不然也撑不到明天了。
完了——烛光当下就感觉前景不妙。
但他自己还是要撑住。
将军终于折下了那枝荼蘼,那一枝绿叶间还带着两朵白色的大花。回过神来,却见雷老大腰间的血祭被放在了一旁,将军问道:“你不拿剑吗?”
雷老大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将军。烛光心下也轻轻一叹——雷老大把飞花逐客练得出神入化,不就是为了随手皆可为武器吗?何必一定要拿剑?
“这一次,没有奇袭和重甲,没有飞矢和机关,没有热武器,也没有阵。很纯粹了。”雷老大笑道。
烛光听这话里的意思,感觉他应该曾经有个上一次——或者还会有个下一次,是同时有这一堆武器的。
“是的,连剑也没有。”将军说。
雷老大想了想,踢起地上的一枚硬币,伸手就向将军掷去。
不对,不对了。树枝本来是准备用来夺剑的,抵挡飞来的硬币?这像什么话!将军心下闪过一串念头,手上只能是把树枝贴着硬币飞来的路径迅速移动,脚步配合后退,同时把树枝顺势往旁边一推。他的动作却仍然不够轻柔,手上随心思一颤,被那硬币打落了两瓣花瓣。
雷老大看了看四周,没再找到什么适合丢出去的东西。树叶虽然多的是,不过树叶手感太飘,他没有认真练过。
在他犹豫的这一会儿,将军已经上前三步,几乎和雷老大面对面了。
雷老大无暇多想,从衬衫上揪下三颗扣子——反正他总是留三颗扣子不扣。他把三颗扣子夹在指缝里,手上蓄了力气,甩手向将军掷去。
烛光看将军是处于下风的。他判断这三颗扣子虽然很难伤到将军,但应该能打断将军手里的树枝。将军方圆三步以内再找不到别的武器,只能徒手搏斗;而雷老大事实上还有一件武器可以利用——腰带。
烛光清楚地记得,前几次见到雷老大,他并不总是会系腰带。牛仔裤总是同一条,无论系不系腰带它都是松松垮垮地搭在腰上,也从来没有掉下来过。现在看来,他的腰带极有可能是个备用的武器。
那么问题来了:烛光应该现在出手,帮将军的忙吗?
如果面前是花神,烛光多半已经出手了。将军在五剑迷局中乱了心神,这本来就不是一次公平的对决。
可是对于雷老大,烛光却犹豫了。
烛光当然知道雷老大不是朋友。但烛光对雷老大最深的印象,始终是第一次见他时,他那个温暖而神秘的微笑。
还有他的牛仔裤上不断增加的剑痕。烛光虽然从未问过这背后的故事,但每次看见,总是觉得莫名的热血。
烛光始终觉得这个人是可爱的。烛光能把他当成一个可敬的对手,但总是狠不下心把他完全当作敌人。
所以……烛光应该帮将军吗?因为最近跟将军交流比较多吗?
他为什么不应该帮雷老大呢?因为雷老大追杀过他吗?可将军不是也坑过林雨眠吗?
他看起来应该追杀雷老大,也许只是因为,当下雷老大对他的威胁最大。
而这个理由,和雷老大追杀将军的理由是完全一样的。
所以我们都是同一类人。自私自利的人。为自己不择手段的人。
不,不是这样的……
也许,烛光不应该出手。
他想起了龙帝的话:“十大游侠,最终都要死在血祭之下,死在彼此的手上——我越来越相信这个预言了。”
龙帝真是个预言家。连刁瑞都没有逃出这个预言。只有龙帝自己逃出了预言。
烛光开始明白活下来的痛苦了。活下来就是自相残杀。
可他还是要活下去。
风临突然动了一下。烛光警觉地看过去,知道它只要还能动,就一定会继续执行它的任务。
它的任务是第九道追杀令。挺有趣的,这不也是所有游侠的任务吗?
“你就不要参与了。”烛光对风临说。他知道风临当然不会听,它只是个冷血的完美杀手。烛光拔出了自己的剑,追风临而去。他跑了几步,风临意识到它身后这人是一个不能忽视的障碍。风临于是转过身来,等着烛光靠近。
可是烛光会怎么攻击风临呢?毫无疑问,风临带电,金属做的剑,是不能直接刺上去的。
这个问题超出了风临的认知范围,它选择了守株待兔。
相隔两步远,烛光将手上的剑凌空扔出。这是3104的特色招式。风临选择了后退,避开剑的抛物线。但烛光不知何时捡了两颗石头攥在手心,此刻以极快的速度向剑柄掷去,强行改变了剑的抛物线。
剑刺穿了风临,不过有点偏。四个旋翼停了两个,半边插着一把剑、底下还吊着一把剑,风临在空中似乎摇摇欲坠。
烛光觉得如果风临足够聪明,它现在可以带着烛光的剑刺向将军,那是它现成的武器。但风临不这么想,它无法将一个外在于自己的东西当成自己的武器。
它就带着那两把剑非常勉强地僵死在了雷老大身边没多远的地方。
雷老大当然不会分神来救风临。他用三颗扣子打落了将军的两朵荼蘼花,树枝也从中折断。将军没有多想什么,扔了那一截断枝,准备上前和雷老大徒手格斗。
果然如烛光所料,雷老大抽出了腰带,右手一甩就缠上了将军的脖子,再用力一拉,腰带就缠紧了。
将军没有费力去扯开腰带,而是努力向后倒去。顺势一扯,将雷老大也一并带倒。
如此,腰带虽然松开了,但雷老大是在上面压着将军。他索性用手肘压着将军的脖子。
“你输了,我才是第一。”雷老大放开了将军,“现在给你几句遗言的时间。”
雷老大这下单方面宣布胜利,烛光其实看得云里雾里。将军其实也没有明白为什么说自己已经输了,不过他大脑已经锈住了,基本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雷老大向右边微微侧身,看着东方天际,说:“天亮了。”
天亮了,你还熬得住吗?你看,又是多么沉重的一天呢。曾经这样一天又一天,你见证了无数次带血的天亮。而从今天,到以后的每一天,从睁眼到闭眼,我们将永无宁日。
烛光看见将军眼里渐渐发酵的恐惧。他终于知道在一根紧张的弦绷断以后,白昼竟然会变得比黑夜更加难熬。如今天亮之于将军,正如曾经天黑之于花神。
“将军,撑住啊。要记住你叫将军。如果连你都只能选择放弃,整个江湖谁还能坚持到底?”这段安抚,是烛光能给将军的最大的帮助了。
将军纠结了一阵,终于还是说:“不,我不叫将军,我叫左志方。我输了,输了就是输了。”
“三思啊!”烛光没有放弃劝说。将军只是释然地一笑,在一笑中说明了一切。
那边雷老大催促道:“如何,还有遗言吗?”
将军长叹一声,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说:“客观地说,江湖真的很美。”
留下一本《七种铠甲》,不就是为了保持江湖的秩序吗?他一个人的生死,和江湖的广阔比起来,或许也算不了什么。他早已准备好了。
雷老大庄重地点点头,伸手摘下风临悬吊着的那把剑,刺入将军的心口。将军的眼神看着烛光,而雷老大看着烛光的反方向,这两种目光,让烛光浑身打了个激灵。
雷老大向血都宣告:第九道追杀令结束。
就这样结束了吗?是这样吗?他可是将军啊!
烛光也收了自己的剑,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不真实感。他第一次怀疑起自己的存在。在血都,好像除了他自己以外,他认识的每一个人都是要死的。这就像是针对他的一场真人秀,一场由命运安排的荒诞喜剧。他仿佛都听见了观众的笑声。
雷老大恭敬地把将军的剑放在他身旁,远远看见总局的人赶来,就立即消失在了熹微的曙光里。
天真的亮了。
烛光看见远方是总局的三五个人并肩走来,但是……为什么没有记者呢?
以往那些甩都甩不掉的娱记,居然集体错过了这样一个大新闻。烛光只觉得事情必不简单,心下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没等总局的人问完情况,他就离开了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