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听见了将军问出的一句话:“也许对于大规模的追杀,阵法已经是最高级别的组织形式了。但是对于被追杀的你来说,什么才是最令人望而生畏的反击形式呢?”
换言之,将军不过是在问他,世间最厉害的武功应该是什么。
将军从始至终都没有看着烛光。他在翻一本书,翻得飞快,像是在字里行间寻找什么。烛光颇为认真地看着他,竟然感到了一种压力,一种不敢说“不知道”的压力。
这里是图书馆的五楼,非传播性书籍保存中心。中心副主任闻道老先生就坐在台前,安抚似的看着烛光,摊了摊手,大概是想说:别在意,将军这人就这样。他也不是第一次拿这种问题问别人了。
将军手上那本书快翻到头了,那仿佛是一个倒计时,在提醒烛光必须做出回答。
其实烛光心里并不是一片空白,他是有好几个答案可以说的。比如说3104,他的精神干预能力实在是令人印象深刻,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就会有一个武学流派尊他为祖师。再就是地神之怒,这种出招思路实际上是要求潜意识级的专注、强大的精神控制力、敏锐的洞察和极速反应,还需要对自我意识的短暂让渡来达到人剑合一的感觉,它对剑术的提升作用确实是巨大的。
但烛光知道将军不会满意这些答案。
因为烛光自己也不是很满意。
在将军把书翻到最后一页时,烛光竟感到一阵强大的压力,他脱口而出道:“我相信最高深的武功还远远没有被发明出来。”
将军手上的书合上了。烛光看见书的封面,写着:《内力的传说及其生物学可能性探讨(下)》。
他想问的是这样的武功么?
将军终于看着烛光,冷淡而严肃,但终于不带压力地问道:“告诉我你最近几次被追杀是怎么脱险的。”
“我……”
烛光毫不犹豫地开了口,他以为自己应该有很多很多话可以说。但他忽然发现,他一下子竟然没想起来最近几次受到追杀分别是什么时候。
“比如在大礼堂那一次……”他最先想到的是印象最深的那一次。“二十二刺客阵。一开始没有很多人对我出手。我学你那招擒拿手夺了一把剑,在充满障碍物的室内相继打败了几个追杀者。后来有人开始对我偷袭,再后来本来旁观的客人不知怎么也参与到追杀中来……可是后来的事情我却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追悼会还没有结束,音响里循环播放着一曲《城外的远方》,而刁瑞一去不回。我好像是失去了理智,变成了一架没有意识、也没有记忆的杀人机器,再也记不清任何具体的情节。
“至于昨天夜里,我知道斗兽场是为我布下的,但最后雷幽抢先把它用在了3104身上,这才使我全身而退。再之前,长蛇剑关追杀了我两次,一次是你破的,另一次我是受了你的启发,混搭上了地神之怒才逃出来的。还有一次在天桥上,棋盘阵追杀了我两个小时整,时间一到就自动撤退了,我一直怀疑是演习。
“黑暗森林阵是我为龙帝主动惹上的,也是龙帝为我解的。最早的‘饼干阵’就不用提了吧。再往前的追杀……就全靠命运之神眷顾了。”
烛光一口气报完了自己成功死里逃生的所有的阵。将军蹙着眉头,思考了一会儿,却仍是摇头道:“不,不行,还是不够强大。按现在的条件,阵的规模完全可以再翻一倍,而复杂度至少可以乘十。像那样一个怪物,只怕是我也没有办法破阵。”
烛光叹道:“但这已经接近我的极限了。”
坐在台前的闻道老先生一直微笑着看着他们,大有“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的意思。烛光原本对他这种笑看他人生死的态度非常不爽,但闻道却说了一句非常富有启发性的话:“极限取决于规则。如果规则变了,你的极限就不再是极限了。”
烛光想到了刁瑞圈出的那一句话:“总局还将在会上讨论近期呼声比较高的其他事项。”
这意味着什么呢?是不是真的有些规则要改变了?
“闻先生,你怎么知道规则就要改变?”烛光问道。
“和你一样,新闻上看的。”闻道老先生答道。
“那句话看起来那么不起眼,你为什么会注意到那句话呢?”烛光又问。
闻道老先生仿佛是一朝闻道一样笑起来,说:“不错,我注意到了。你们可能没看过高生望早年的资料,他在接受采访时曾经说过,总局规定游侠在公共场合只能使用剑,这其实是相当保守和慎重的。他一直相信总局会逐步放宽这些限制。我正是想起了高生望说的哪些观点,才注意到了新闻里毫不起眼的一句话。”
烛光没有看过那些采访,因此把目光转向将军求证。将军看着闻道老先生,肯定道:“是的,他说过。而且他还私下练过。如果总局早放开那些限制的话,我应该打不过高生望。——是了,怪我早没想到这一点。”
将军又看向烛光,问:“依你看,总局的限制会放宽到什么程度?”
烛光对此是茫然一无所知。他说:“我想,刁瑞应该比我知道的多一些。”
于是将军的意思是让烛光尽快去找刁瑞。闻道老先生认为将军不厚道,毕竟烛光现在是身负追杀令的人,将军理应护送一程。不过将军坚持说烛光可以应付,烛光也没在意,转身就进了电梯。
烛光完全不知道刁瑞身在何方,任何联系也都得不到回应。
由此猜测刁瑞也许是身陷在某个阵里了。或者至少,是在某个阵里弄丢了手机。
此时此刻烛光想到的是天明,他几乎什么小道消息都能搞到。微博上留了言,就问此刻有没有什么阵正在追杀中。
以闻道老先生所告知的信息为交换条件,烛光最终从天明那里知道了一个叫做“暴雨梅花”的阵,在花神的住处,柳岸新城。
见到暴雨梅花的一刹那,烛光又想起了很久以前,3104留下的一段话。
“人总以为自己可以成长得很强大,但那只是因为,人只在自己能掌控的范围内生活。一旦迈过那个界限,你就会知道什么叫命运。”
烛光好像有点看到了那个“无法掌控的范围”。
柳岸新城是密集的高层居民楼,此刻从四面八方的窗口中探出无数弩机。地上已经落满了上一轮发射的产物——不是箭,而是一种用轻型合金铸成的小巧剑状物。刺客团用这种方式,强行符合总局的规定——公共场合只能用剑。
可见总局自己也无法完全掌控这个江湖。有些时候一旦撕开了口子,日后的发展就再也无法收放自如了。
刁瑞幸亏是坐着轮椅。她的轮椅椅背上插满了来自不同方向的剑状物,正面则有幸毫发无伤。
烛光亲眼见证了新一轮的发射。他惊奇地发现刁瑞并不是把轮椅挡在身前,自己蜷缩其后;而是转移到一个相对不容易被射到的位置,操纵轮椅快速旋转,同时拿剑在身前横着。只要旋转得足够快,挡住所有飞矢的难度就会大大降低。
从某种意义上讲,刁瑞作为一个完全能够正常行走的游侠,她的轮椅——还带着小型电机和遥控装置的轮椅——不也是一种武器吗?
烛光上楼偷袭了两名追杀者,夺走了他们的弩机。弩机整体是铝合金质地,看着很廉价,但弦的伸展性和弹性却极好,轻轻一拉就能把剑状物射出很远。
趁着追杀者们的短暂休息,烛光从楼上丢给刁瑞一架弩机,自己拿一架,大声向所有追杀者宣布道:“谁第一个再把弩机架出来,我们就会射杀他。”
这是一种威慑。本来江湖上不乏死士,但今天这个阵里似乎没有死士。没有人想做那“第一个”。烛光冒险闯进了阵的核心,和刁瑞会合。
“几点了?”刁瑞问。
烛光说了时间。刁瑞说:“两个小时了。”
仿佛是一句诅咒,刁瑞说完这句话,暴雨梅花自动散去。
这又是一次演习吗?
为什么不一鼓作气不死不休呢?难道他们还有大局上的考虑?
不管怎么说,他们获得了暂时的安全。
简单的几句抒怀之后,烛光问刁瑞说:“如果说规则将会有所变化,你觉得什么是底线?”
刁瑞缓缓推着轮椅,哂笑道:“我爸年轻的时候,不佩刀剑上街也是底线。底线守住了吗?”
“你是说……也许没有底线?”烛光有点怵。
“我没有这么说。”刁瑞习惯性地否认了别人的总结,但马上又觉得否认也不妥,“其实也许可以说,江湖之水,深似人心,人心有多深,江湖水就有多深。如果人人都想要更强大的神兵利器,人人都想得到神兵利器横行天下,那底线就守不住。”
江湖儿女只会在江湖中一直沉沦。如同十道追杀令的死局,一定要走到十大游侠全数覆灭的那一步,游戏才会结束。
“跟我再去找一趟将军吧。”烛光说。
“不,我想和你单独在一起。”刁瑞答道。
烛光的心情因此愈加沉重。对刁瑞来说,这句话几乎等于在说:我们再没有什么来日方长了。
“好,”烛光答道,“那就找个非公共的场合,我们练一些剑术之外的东西吧。”
猎日朗图书馆五楼,将军收到了烛光发来的消息。他盯着那句“没有底线”看了很久,终于说道:“我懂了。”
整层楼没有别人理他。只有闻道老先生点头笑道:“很好,很好。朝闻道,夕死可矣。”
将军一怒之下就要拔剑吓唬吓唬他,一伸手,才想起自己的剑已经丢失好几天了。念及此,不禁神色黯然,胡乱将书塞回书架,扭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