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烛光站在天台上等人,顺便看看风景。一眼望去,今天层云蔽日;双臂张开,此刻北风微凉。
天台也就三十多层这样,好在直面大片不算高的老城区,一眼基本上也能看到城市的全貌。对这座城市,烛光有三年的故事,其中有爱,也有恨。
当然,无论爱还是恨,其实平日里都是不能过多表现出来的,只宜微微一笑,深藏心底。超越爱恨,人们才会说他像个成年人,成年人不会年少轻狂、意气用事。说到底,这是一座没有血性的机器城市。
安静的思考让烛光时而亢奋,时而抑郁。亢奋的时候,就想扶着栏杆大喊一句“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时百花杀”;抑郁的时候什么也不想说,只想翻过栏杆去自由落体,结束这一切。
烛光一拳砸在栏杆上,铁栏杆上竟被砸出一个凹坑。他看了有些怕,怕会控制不住他自己,终于后退了几步,在天台中央坐了下来。
他看了看时间,有十分钟了。约他上天台的人还没有现身。那人明明说他已经在天台上等着了,就算跑了趟卫生间也不用这么久吧?
天色更暗了,晚上大概会下雨吧。
天台荒凉得像火星,甚至已经几个月没有过生命存在的痕迹,除了烛光没有别人。约烛光来的那个人迟迟没有露面,给他发消息,他也总不回,仿佛只是为了把烛光骗到天台上而已。
烛光暗自分析着,那人总该是有目的的,就算是为了把他骗到天台上,也总要有这么做的目的。天台上应该要有一些什么,或者天台下就要发生一些只有烛光不在场才能做的事情。
如果烛光不是单身,或者如果他有巨额财产存放在出租屋里,那么这个答案该有多显而易见。可惜,可惜。
烛光站起身来,决定把天台巡视一遍。天台上一定有什么,是特地留给他的。
西北角是一片失去生命力的花盆,盆里的土已经无可救药地板结、龟裂。
西南角有几个散乱的纸箱子,在漫长的春雨里被反复打湿又吹干过,箱子里是空的。
东南角有两把早已无法使用的拖把,一个锈迹斑斑的空桶,剩的一点水应该来自几天前的那场雷阵雨。
东北角是一大块红油漆的印记,有些斑驳,上面摆着一副不知谁落在那儿的眼镜。
那副眼镜成功的引起了烛光的注意。黑框,方形镜片,挺酷,应该是年轻人的。可那是近视镜啊,你上天台了望远方,应该戴上而不是摘下眼镜吧?有问题。
烛光把眼镜拿起来,戴上,定睛一看,瞬间被吓了一跳。
透过眼镜,烛光的眼前多了一个男人,黑西装白衬衫束缚着他的身体,笑容里藏着一颗有温度的心,目光直直看着烛光,正是约烛光来天台的那个人。
烛光不禁脱口而出:“查老师……”
那人也应道:“陆烛光。”
查铁生不算是陆烛光的老师,他是某个教育培训机构的副经理。熟悉他的人一般要么叫他山楂,要么叫他铁生,只有烛光一定尊他一句查老师。一声老师,三分是敬重,七分是距离感。
查铁生问烛光道:“陆烛光,我曾经跟你说过,你的轻狂是玻璃做的,在沉重的现实面前,一撞就碎。现在有三年了吧,你感觉怎么样?”
怎么样呢?倒确实是受过不少打击,可烛光的心里绝对没有自暴自弃。烛光回答说:“我的轻狂是石头做的,哪怕遍体鳞伤,我也依然是块石头。查老师。”
“这不像是我了解的你。”查铁生说,“我以为你的执念早就碎了。”
“没有。”烛光说,“你了解的不是真的我。真的我,哪怕表面屈服,内心总有不甘。希望一直藏在心底,不会放弃。”
查铁生默默地点了点头,忖度着烛光的话,仿佛看到了他三年来的故事。
“这座城市,是不是有很多不如你所愿?”查铁生问。
“是。又怎样?”烛光毫不犹豫地答道。
“如果有一个世界,要能满足你的一切想象,你觉得它应该是什么样子?”
烛光想了想,说:“我没有别的渴望,只求用力去爱、用力去恨,出生入死,痛饮黄龙。”
“你很特别。”查铁生说。
“也许吧。”烛光答道。
这时查铁生忽然有点邪气地笑了一下,仿佛是计谋得逞的那种感觉。他问烛光:“如果,我真的为你准备了这样一个世界呢?”
烛光心里一惊,这才发现自己说的每一句话,其实都在查铁生的掌控之中。查铁生装作不了解烛光,实际上却竟然顺着烛光自己的话,引出了今天他真正要说的事情。那一瞬间,烛光发现查老师很可怕。查老师把他看得太透了。
“虚构的世界,和你一样?”烛光问查铁生道。他以为只是从眼镜中看到了一个虚拟的人像,没想到这人背后竟然还藏着一整个世界。
查铁生摇着头,回答说:“虚构吗?恐怕我不这么认为。从它被创造出来的那一刻起,它就比真实更真实。在我看来,其实你所在的世界,才是比虚假更虚假。”
烛光虽然听出查铁生在委婉地回避自己的问题,但也不去深究。他问:“你说这个世界是为我准备的,那你能不能再给我一个词,一个能打动我的词?”
三秒钟后,查铁生说:“轻衣肥马,快意恩仇。”
显然查铁生超了一个词,不过这不重要。他隐隐约约透露出来的信息,真的把烛光打动了。
有了这个小小的提示,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烛光心里基本上也就有数了。
烛光说:“好吧,我接受。”
查铁生看了看周围,指着栏杆上的一个凹印,说:“那个印子,是你干的?”
烛光愣了一下,承认说:“心里憋得慌,无意中打了一下。”
查铁生点点头,表情虽然冷淡,但以烛光的了解,这仍然意味着某种肯定。他说:“看来还不至于太扑街。”
“承让了。”
查铁生微微一笑,说:“那么,现在去动车站吧。”
于是烛光独自下楼,十多分钟后,车到动车站的地下车库。
在通往一楼的电梯里,一幅电商广告上用醒目的黄色写着几个大字:“你准备好了吗?”仿佛在为烛光提示着危险。
随便吧,走出这一步的时候,烛光早就知道会有多危险了。
电梯停了,电梯门开了。两边都是大理石墙,眼前是这样的指路牌:“出站通道”。
然而烛光很清楚,在他熟悉的那个动车站,没有任何一部电梯位于任何通道的尽头。
他心跳起来,意识到这已经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