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武良每次回忆起这段过往,都不遗余力地,穷尽所有的悲伤。
那一天,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六月的临漾,被正盛的暑气笼罩得黏黏腻腻,好在四面八方吹来的风,似乎为盛夏扬扬的飘洒,留住了一丝温柔,却有意无意地,昭示着这场盛大的别离。
再见是最怀柔的疼痛。如花蝴蝶般的少男少女,估完自己的分数,各道再见,从此天涯两路,各自珍重。
传阳的后面是一个小小的山,山顶一株不知存活于世多少年岁的老柏树,以它银白发光的枝桠,见证着这造物主隐藏天地万物间的秘密,逗引无数痴騃的圣贤,禁锢自我所有的欲望,去寻求一个答案。
它此刻必定也微笑着,看着树下局促不知所措的少年,以及近旁天人般美丽的少女。
估完分,教室里的少男少女,四散离去,或释然,或沮丧,或开心,邵武良却感觉到一阵惘然。从那本答案册子里抬起头时,他不自觉望向王语嫣的方向,却发现空空如也。
他有些沮丧,比当所有人嘲笑他,讥讽他,都还要沮丧一点。
他朝相反的窗边看过去,慕容复和王语嫣,仿佛命定的金童玉女,牵着手,走过自行车棚子,走过盘槐,走过剥落的只剩“78”的传阳校门,仿佛向全世界宣告着,他们此刻的幸福。
邵武良不自觉想问为什么,可他知道没有为什么。世界的至理,从始至终,从头到尾,都是如此刻这般样子。
他回过神,却看到卢菁荻看着他,看了很久。教室里,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人。而卢菁荻,已不知在他旁边默默坐了多久。他看向卢菁荻,嘴角撇出一个尴尬的微笑。卢菁荻没忍住居然一笑,腮上闪过一丝红晕,躲开了他的眼睛。似是看着窗外,问邵武良:“你估了多少分?”邵武良叹息了一声,说:“估了610,英语和作文算得都比较高!”邵武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问:“芦笛同学,你估了多少分?”卢菁荻淡淡地说:“不算英语和语文作文,估了590。”邵武良惊叹说:“不愧是芦笛啊!”卢菁荻看向邵武良,说:“你有什么理想的学校吗?”邵武良说:“唉,之前理想是清华北大,现在看来只能去北大青鸟了。”
卢菁荻第一次,被逗得这样哈哈大笑,她捂着嘴笑着,笑得畅畅快快。风送着她的齐肩长发,连带着发上的茉莉花香,与惘然的少年的饥荒的心,激烈地碰撞。
她居然,也会这么笑。邵武良心想。
一个人不爱笑,只是没有遇到真正让他开心的事,没有遇到真正让他开心的人吧。
卢菁荻的笑,让邵武良很是局促,眼睛都不知道该看向哪儿。卢菁荻止住了笑,眼睛转了过来,望着邵武良的眼,说:“能陪我走走吗?”
邵武良一阵心慌。他可以在一群人面前,谈笑风生,逗得大家都哈哈大笑,却绝对不知道,在和卢菁荻这样的美女独处时,应该怎么办。他强压心神,说:“好。”
两人都沉默着,不知不觉来到了学校后面的小山上。一路上邵武良一直想找话,可平时多话的他,此刻却一句都说不出。每次都是想起要说的话,转向卢菁荻,当卢菁荻做好聆听的准备时,邵武良又就此打住。惹得卢菁荻一次次压在自己几乎也要出声的笑。两个人就像是互不认识的同行者,又像是闹了矛盾的夫妻,并肩不疾不徐地走着。
小山无名,却有一棵老松屹立其上,已有了不知多少年岁。灰色的树枝有些发银,在阳光照射下,熠熠生光。每一年以为这老树早已死了,却不期一场春雨,在看似枯干的老枝上又会透出绿意。封建迷信说,树活千年必成妖。上天为了平衡天道,就会用雷击的方式来终结树的生存,谓之“天罚”。这棵老柏在许久前经受过一次“天罚”,又被附近的村民扶了起来,得以存活。
树下有两个树桩子,爬了段小山的邵武良满脸都是汗。卢菁荻看了看邵武良,仿佛也丢失了以往的霸气,略带尴尬地说:“坐?”邵武良擦了擦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好。”
两人又是沉默着。
只有不知名的鸟儿在树上停下,聒噪地叫唤两声,旋即又扑楞楞飞远。
五年后的邵武良,和应素素坐在湖边,风吹得柳条拂来拂去,仿佛催动着离别的时钟快速转动。校园广播里是一首老旧的情歌《如果没有你》:
如果没有你
我该怎么活
我不管天多么高
我的心只愿为你而活
如果没有你
我该怎么活
那时的邵武良,也会不自然地想起,老柏树下不知说什么话的自己。时光改变了太多东西,让一个沉默的人变得聒噪,让一个局促的少年,变成如今这般温吞的模样。
卢菁荻打破了沉默,说:“你想去哪个城市上学呢?”
邵武良笑了笑,说:“我爸妈挺希望我能去近点的城市。我也没什么特别的嗜好。你呢?”问了又觉得不对,自己补充道:“哦,我忘了,你肯定不是去清华,就是去北大。”
卢菁荻看着小山下的学校,好像看着一场慢慢谢幕的话剧,眼神中有惋惜有感慨,似乎自顾自地说:“我父母很希望我学医,可这两个学校临床都不怎么样。他们也希望我去近一点的城市。”说完转了过来,望着邵武良。
邵武良忘不了那眼神,那微笑。
永远忘不了。
邵武良从没见过那么美的笑,绽放的笑靥,漾开圈圈晕色,却又旋即在眼中幻化成某种勇气和渴望。武良从来没有见她这么笑,只为他一个人笑,笑的那么真,笑的那么久。那种蓝色的,却灿烂的笑。那种如天涯神剑般,历经了命运的捉弄,最终只愿在草庙村粗布葛衣,和丑陋的烧火棍躺在一起的蓝色的笑。
岳灵灵以后,再无知己。
卢菁荻以后,再无微笑。
每一次难过的时候,邵武良喜欢把自己隐匿在一片黑暗里,任凭万千思绪如老鼠挠墙般,**着他的心。他就像一个影只的鬼,一丝不挂,狼狈不堪。眼望着漫天星辰,记忆着所经过的山川河流,所信仰的日月和图腾,就不自觉地,想起一个人,和一个微笑。
在你身体和灵魂都堕入炼狱,无力自拔,自己都厌恶自己地绝望,连最后漂浮在淤泥边的稻草,都在嘲笑的时候,她将你救了出来,说:“我懂你。我在自己心里,把你想象得特别美好。”
当你为别人受伤,给不懂你,更不愿意懂你的人送出你的软肋,任人宰割的时候,她给你一个微笑,只给你一个人的笑,融化你的绝望和悲伤,告诉你,你不是一无是处,你还有前方。
可是你无一例外地,爱着伤你轻你的人。
这世间,若是没那么多的遗憾,该多好。
邵武良脸红了。他躲开卢菁荻的目光,说:“那你自己想学什么专业啊?”
卢菁荻说:“我自己想去学经济,所以本科想学数学。”
邵武良渐渐褪去了羞色,嬉皮笑脸地说:“行啊,苟富贵,勿相忘啊!”
卢菁荻“噗嗤”一笑,做了个深呼吸,像鼓了很大勇气,突兀地来了一句:“我想和你去一个城市上学。”语气坚定而忧伤。
邵武良不知所措。只是低下头,看着卢菁荻漂亮的凉鞋。凉鞋旁蚂蚁们正成群结队地搬家,预示着将至的一场大雨。
卢菁荻声音有些颤抖,继续说着:“我知道你喜欢着别人。可我喜欢你。”
“本来我不打算告诉你,就这样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完全失去了理智。我…”作文以条理辩证著称的卢菁荻,此刻不知所言。
突然间起风了,大风吹得枯枝落针肆意飞散,吹得卢菁荻发丝飘拂,正如数年后的湖边垂柳,预示着这无奈的别离。
风夹杂着细小的雨滴,已经落了下来。卢菁荻被风吹得有点冷。
邵武良抬起了头,像一个苟且偷生的恶魔,望着卢菁荻。
想起在教室独自做物理试卷,仿佛被全世界抛弃,放弃时,这个人对他说:“你真的很了不起!”
想起在花好月圆夜,从不对除学习以外的事物感兴趣的她,和裘贞贞一起,坐在下面吹着泡泡。
想起在大雨中,他把伞递给了别人,成全别人的牵挂时,递出来的那把伞。以及自己贴创可贴时,眼中不善掩饰的关心。
想起无数次,一向高冷如冰的她,不惜浪费时间,从最本原开始,为厚着脸皮的他讲解的一道道题目。
想起他在追逐一个远去身影的时候,那个他永远也看不见的背后的眼睛。
想起初次见面,他叫“芦笛”时,停留在高冷层面的融化冰雪的笑。
邵武良一阵冷。
拥她入怀吧!就这样拥她入怀吧!风雨都在呼唤着、呐喊着。
说什么王权富贵!
怕什么戒律清规!
存于这世间的一切牵绊、阻塞,都见鬼去吧!
所有一切礼仪,规矩,法度,伦理,道德,以及可怜的,不可能实现的叫作执念的东西,都丢掉吧!
全世界,都去他妈的吧!
此刻,现在,立即,就拥她入怀吧。什么也别顾虑,什么也不管了!
就好像是岳灵灵说‘做我男朋友怎么样?’,什么都不管了,下一秒就是世界末日,所以在这末日来临以前,就这样,拥她入怀吧!
邵武良感觉一阵口干,挤出一抹苦笑,凝望着卢菁荻灼热,晶莹的眼眶,说:“我知道,我和王姑娘不可能在一起。我也知道,她和慕容公子是多么天造地设的一对,命中注定的一对,可是我……对不起……”
眼眶中的晶莹凝成可见的水滴,同这散散漫漫的雨一起滴落。落在两人的心里。
当邵武良的雕像式的信仰被打碎,站在仿若空无一人的陌生的星沙大街,他体会到了卢菁荻的失魂落魄。
当以为翻过了山,越过了岭,终于要看见绝美的风景时,却发现无人等候。
原来,拒绝,也是这么痛苦。
比得到后转眼就落空,还要苦痛。
最爱的人不是你
这不止让你伤心
而我的心里,还在苦等
一个远去身影
最爱的人不是你
却忍不住爱上你
我真的爱你
可永远无法像爱她般
爱你
然而当所有情节烟消云散,总归是会看见彩虹吧,只是来来往往,都跟随着一场场雨,淹没在滴答滴答。
邵武良记不清卢菁荻是怎么走的,他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只记得分开的时候,卢菁荻擦了擦美丽的眼睛,强挤出一个笑,说:“虽然很残忍,但是谢谢你!”然后迈着沉沉的步子,没有回头。
邵武良心里说了无数个对不起,对卢菁荻,也对自己,说的对不起。
可一个都没有说出口。
此刻只是烟雨濛濛,笼罩了本该疯狂,本该绮丽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