焕娘拔下了头上的白玉簪,三千青丝纷纷散落。
“我唯一庆幸的,便是当初将这簪子留了下来。”她低着头,指腹慢慢抚过那两朵荆芜花。
“……”我张了张嘴,却半晌才发出声音,“焕娘,可否让云栈瞧瞧?”
“嗯。”她一边点头,一边将发簪递给了我。
我将它捧在手里仔细瞧着,果然如焕娘所说,在它的花萼处有一个朱砂字。
只是有一点我甚是奇怪,桐音楼所有售出的首饰我都会过目,其中也不乏这种刻有朱砂字的,可这个字所用的朱砂却有点与众不同。
这个字的颜色比一般的要暗一些,却又让人感觉红得发亮——就像是一种血盈盈的感觉。
我提出了我的疑问,“焕娘,这恐怕不是朱砂吧?”
“不错,那确不是朱砂,或者说不全是朱砂。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是他用朱砂混了血描上去的。”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将玉簪还了回去。“那后来呢?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后来,”她重新绾好发,“后来就是中秋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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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渐沉,便愈发的寂静。
虽不至十五,月却已近圆态。溶溶月色丝毫不吝啬地撒了下来,犹如给幻碧阁镀了层银霜。
阿焕直至今日才从屋里走了出来。
她让安之、若素回去休息,自己一个人披了一件披风,就出了门。
院子里其实没什么大的变动,只是,少了一棵荆芜树而已。没了树枝的遮挡,整个幻碧阁便越发亮堂,她差点都不认得了。
她信步走在院子里,绕过石桌、凉亭、花坞,末了,在原来荆芜树的地方停下。
那里空留一个树桩,竟比一人合抱还粗。旁边放了两只小凳,阿焕坐上去,伸出手来抚过木桩,这才知晓,子书秦竟在树桩上刻了棋盘。
横纵各十九道刻痕整齐地排布在树桩上,她一道一道地摸过去,不悲不喜。
就像是在抚摸一件沉沦在记忆中的物什——既已沉沦,便与她再没有什么干系。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子书秦披着一身白月光而来。
他又穿上了他那身白衣,愈发晃眼。
“阿焕,我料想着你也该出来了。”他捧着黑白子罐,徐徐走近。
阿焕揉了揉酸痛的眼,在小凳上坐下,“少主来此作甚?”
“看不出来吗?我是来教你下棋的。”他笑了笑,坐在了阿焕的对面。
“那恐怕要让少主失望了,这围棋,阿焕正好略知一二。”
“哦?那不正好,咱俩下一盘如何?”说着,子书秦将白子罐放在了阿焕这边。
阿焕怔了一下,笑了,“若是少主不怕输,大可来战。”
“话不可说的太满,就像那年我交给你的任务一样,”他伸出手夹了一颗黑子,“你不是说十日足够了吗,结果还不是超了三日?”
阿焕的心忽而疼了一下,连手间的白子都险些没拿稳。
她合眸,浅浅而笑,“少主提那些作甚?不过些陈年往事。”
“看来,是我多想了。”他看着她,不动声色地拿棋、放下,“我还以为,子书晋背叛你的事会让你记一辈子。”
也不知是因为月光正照在她的脸上,还是因为什么,她看起来那么苍白,“少主说笑了。背叛者,有什么资格留在我的记忆里。”
“如此甚好啊。”他大大地吐了口浊气,像是舒心得很。
“呵呵。”阿焕笑着,与子书秦在棋盘上快意厮杀。
约莫到了月隐西山之时,子书秦才将手中的棋子丢回子罐,“好了,我输了。”
“承让。”阿焕淡淡地回了一句,不露喜色。
子书秦抬头看了看天,“阿焕,明日便是中秋,我带你去北聿玩玩,如何?”
“北聿……随便吧。”她站起身,拢了拢披风,回了自己的屋子。
待房门闭上,他才低下头看向了她离开的方向,“我呀,带你去见一个人。”
“你会感激我的。”他脸上的笑意愈发明显。
照着北聿的年历来说,那时正是永宁十四年,都城络城里一片欢娱,好不热闹。
阿焕换上了平时执行任务才穿的那件浅绿长裙,破天荒地没带任何武器。
也是,只是出来游玩而已,又不是来杀人。
她被子书秦拉着,在人群中穿梭,放了河灯,画了糖人,看了烟花,还去听说书先生讲了嫦娥奔月的故事。这一路下来,当真累的够呛。
末了,子书秦带她来到一座三层小楼前,楼前挂着一只牌匾,上书“桐音楼”三个大字。
“这是什么地方?”阿焕开口,说了今夜的第一句话。
“喝茶听戏的地方。”子书秦笑笑,拖着阿焕进去。
阿焕原本还以为是什么歌舞坊,看了一圈下来,倒真像子书秦所说,是个喝茶听戏的茶楼。
子书秦带着阿焕上了楼,找了一个正对二楼戏台的地方坐下。
有小厮瞧见了,走上前来,“请问公子、小姐喝些什么?”
“来一壶苏家的连碧。”
阿焕皱了皱眉,“苏家?”
“还有哪个苏家?北聿就这么一个做茶的苏家。”阿焕总觉得他话里有话。
不过片刻功夫,小厮便捧着一壶茶走了过来,“二位请慢用。”
子书秦取出两个杯子,分别斟满,将一杯推至阿焕面前,随口说道:“虽说这苏家茶庄的庄主夫人死于非命,可这苏家的茶还是那么轻浮。”
阿焕正欲回句什么,就看见二楼的戏台上站了一个白衣少年,他笑着让大家安静下来,道:“各位宾客想必知道在下是谁,我便不再过多介绍。
子书秦笑着说:“那个,就是桐音楼楼主,顾浅,今年才十五岁。”
“今日,我桐音楼新来了一位琴师,想借这中秋佳节来为大家弹奏一曲,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一时间,一楼的叫好声一片。顾浅满意地笑笑,退到了后台。
这时,另一个白衣男子抱着琴走了出来。他生的极其俊朗,惹得楼下传来一群女子的尖叫。
阿焕皱眉看向了子书秦,他倒是笑得很是开心,也不知在乐些什么。
琴师倒是个冷面公子,不苟言笑,气场十足,阿焕都要觉得他方圆两丈是不是都结成了冰。
桐音楼里的嘻笑声是在琴师弹奏了第一个音之后才息下去的。那个音颤颤地回荡在楼宇之中,阿焕竟觉得甚是好听。
接着,琴师的手便开始在琴弦上舞动,铮铮琴音从他的指尖流淌而出,倾泻而下。
四下静悄无言,唯有那琴音缠绕在耳畔。
一曲罢了,满楼竟没有一个回神。还是子书秦举起手来鼓了两声,才将众人唤回来。
整栋桐音楼掌声如雷。
阿焕静静地看着那个琴师,她的目光穿越了周遭的喧嚣,落到了他的身上、他的眸里。
她与他,隔着一楼的宾客,遥遥相望。
就像是看到了,彼此宿命的尽头。
这个人,她认识。
她不由自主地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