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北平,治所平刚,不过也只是一个军屯小城,方圆不过百里却也里面士农工商卒齐全,城墙高大,颇也有几分一郡治所的样子。
李寇等人给看管起来的院落,在城内偏西方向上,原是大族一户的庄园,现下不知何故,那户人家年前搬回中原去了,这院子他倒没有在意,禀告了苏角之后,苏角便将这里派人看管,庄山虎这一屯与另外几屯同为“有过犯罪嫌疑”的锐士便搬到这儿,负责起看管嫌疑人员的任务。
苏角的大帐,却不是他军中的中军大帐,在军营外专门修起来的郡守府,这老头儿嫌那府啊院啊的没有锐士气概,便大笔一挥在门口挂上了“中军大帐”的牌子,平时军中各级将领如果不在军营中,有事便来这儿找他。
今夜,这大帐又一次聚齐了右北平还没有出征去的大小将领,最低的曲长军侯,最高的偏师一军之将,纷纷芸芸有四五十人聚拢在中军幕府大院里,看看苏角还没有到,便各自与相熟的同袍聊天吹牛。
牛油火炬一刻不停在燃烧,一个不小的院落照的白天似的,众人左右看看手下与上司都来了,便明白苏角即将到来,有人咳嗽几下,便都进了屋里寻了各自的位子站住去了。
脚步声咚咚响起,众人一愣,这平稳却有力的脚步,不是那一直幽灵一般苏将军的声音啊,难道今日要多添一个同僚?
举目向外望去,李寇高大的身影便显出来,腰间一把长剑,身上盔甲严明,那满脸掩不住的杀气与毫不将面前这些至少与自己是同级的同袍异样眼神当作别扭,略略点点头,找了角落里一个不为人注意的柱子,靠在上面便假寐起来。
登时众人便纷纷议论起来,大多数人不认识这大剌剌的家伙,却有人是在他们刚回来时候便见过的,也听从北边卫所回来的锐士说过这厮的勇猛,便有人绘声绘色低声将这厮的来历说起来。
“不会是真的罢?这家伙个子是比咱高,但要一人去厮杀那么多人,那绝对不可能的……”
“他敢冒充上将军?不要命了罢?啊?上将军没计较?”
“这家伙,来咱右北平干啥?看来是要给送回九原去了……”
“就是,这么一个爱闯祸的家伙,苏将军定然头疼的很,送回上将军身边,他还能整出个鸟……”
“……”
“娘的,一群鸭子!”李寇双手拄着剑背靠柱子上,闭着眼睛将庄山虎描述的右北平大概地形与各县分布地图慢慢在心中画出一个大略的立体图形,正将一个个小道大道从地图上寻找时候,声音渐渐大起来的议论声,将他恼地皱起了眉头。
“咳……”便在李寇不耐众人时候,忽然门口一声干咳传来,众人急忙站好,苏大将军迈着步伐便直直走上了主位坐下。
众人参见过了,苏角也不废话,手扶在黑色虎符匣子上面摩挲,眼睛却在众将身上来回打量。
“东胡人南下了,谁都知道,但你们在平刚,没有去战场,所以,啥话也不必要说,本将奉上将军令,受虎符镇守四郡,现有军令如下!”
众将不敢怠慢急忙肃容站好,但听苏角喝道:“章平,左军可曾整齐?”
“左军之中,五部六十曲三百六十百人队,无一差迟。”章平有些错愕,在军中,从来右军为大,却不知今日这老头儿第一个点自己的左军是为什么原因。
“唔,三万六,西进渔阳,应该足够。令,章平左军,进军渔阳,分渔阳郡守治下一军,三日之后,猛扑无终,从左边掐死东胡人北归路线,不许放东胡人突进西去!”
“嗨!”
“赵无咎,右军如何?”
“右军七部八十四曲,无一差迟!”
“唔,你的五万人,不用补充,又是车骑步军混合,弓弩兵也占了很多,便你悄然东进,于渤海之滨暗藏,三日之后,探马飞报,等我号令出时,挥军配合辽西大军,堵住东胡人东逃路线,不许放一人一骑遁去,若有差迟,军法无情!”
“嗨!”
“前军校尉,后军校尉,易玉,梅老竹!”
李寇忽然听见这么一个人名字,扑哧一声差点笑喷,却左右有军侯将领怒目瞪来,急忙他便作出肃容恭听的样子,现在和人家搭配作战呢,可不能到了危急时候由于得罪了这帮家伙而吃了大亏。
“你们两军,合起来也有四万步军,乃是守城最好部队,本将留在这平刚,生死全托你二人身上!”
“嗨!定不负将军厚望!”这易玉,乃是一个白脸帅哥,颌下三缕清须,若非满身拔城掠寨的剽悍气质,李寇定然将他当作山林间放鹤养梅的隐士来;却那梅老竹面相凶神恶煞,神采粗壮有力,一身盔甲不能掩盖他隆起的满身腱子肉,端得是个打仗的好手。
这四人接过虎符,抱拳向众人告辞,带着各自的手下部曲将领便迈步出门去,却那易玉看见李寇瞪着他旁边的梅老竹看个不停,微微一笑颔首示意,拉住怒目瞪过来的梅老竹,便出门去了。
“这家伙,莫非又是个穿越者?”也不怪李寇多想,那小日本已经让他有些皱眉了,这易玉又完全没有大秦时代那种上位者的样子,由不得他心下便惴惴不安。
“陷阵营李寇!”
便在他皱着眉头望着易玉的背影想要不要找这家伙问问的当儿,苏角的声音又响起了。
“有人跟我一个名字?”李寇心下纳闷,从柱子后面伸出脑袋去,要看看这个也叫李寇的家伙长啥样。
却半天没有人出列,却剩下的众人都纷纷将目光向柱子后的李寇看过来……原来右北平的将领们,互相谁不认识谁啊,没有停过谁叫李寇,那么,这个新来的家伙定然就是了,只是众人没想到这家伙居然有自己的旗号大纛,忍不住便人人眼中的光芒,便有些炽热嫉妒了。
等了半天,苏角只见柱子后面李寇的脑袋探出来东张西望,心下好笑却更恼怒喝道:“李寇李军侯!”
李寇听懂了这老头儿口气中的恼怒,却这一下他明白这老头儿是在叫自己了,便整整盔甲大步迈上前行礼道:“末将在此!”
苏角点点头,却不说要给他什么任务,只从案几上探出身子来盯住李寇忽然喝道:“为什么刚才不应诺出列?”
“啊?”李寇这才明白,那个什么营叫的就是自己,却他更委屈道,“末将不是那啥营的啊,怎知将军叫的便是!”
苏角眼中笑意一闪而过,似乎刚想起来一般点头道:“哦,忘了说,上将军军令当中,赞誉你作战勇猛,入匈奴草原两月,可谓之陷敌阵忘生死之锐士,于北军中,可令你挂起大纛,号称陷阵营!”
李寇听得这样一句话之后,登时便将这几天给闲散憋屈出来的有些捉黠心思全部散去,随之而来是全副精力的锐士心态,心下直大喜道:“陷阵,陷阵,高顺的陷阵营,想不到在这古老的时代便给咱用了!”
当下他正色左手擂胸慨然道:“陷阵锐士,有我无敌;呼号大风,烈烈无匹!”
苏角见得李寇正容,也似乎受到他气度影响,庄重站起向门外喝道:“起纛!”
众人呼啦啦便全部向门外涌出去,早有两个好汉,共同将一面玄色大纛高举而起,数丈高的旗杆上面,黑红似给鲜血染成的大旗底子,外面一圈以金色丝线镶出三寸的边子,斗大两个墨黑小篆“陷阵”大字,简简单单,却似有千钧力量压在上面,大风吹来,将一面丈余长七尺宽的大纛吹动,天边已微微露出光亮的晨曦中,院里众人莫不感觉此大纛烈烈雄风。
“李寇,上将军恩宠,你可能明白?”
苏角忽然转头处,正见李寇仰头望着那一面血色大旗怔怔出神,那迷离的目光中,隐隐有忍不住的泪花直流下来。
“壮士,悍不畏死,当国难之时,披发赤足,上马大呼杀敌,纵然身随兵死,纵然清贫无名,永不悔也!”李寇仰头直看着大纛伴随东方的光芒冲天而起,紧闭眼睛忽然张开时候,所有的潸然都不见了影踪,却他还是仰头望着那一面大纛,口气郑重无比应道。
“明白就好,明白就好!”苏角身手去拍拍李寇的肩膀,目光一扫见左右距离不远,便低声向李寇道:“这陷阵营,乃是我老友涉间争取到的。他听你派回去的部下说起草原上你们百多人壮烈慷慨从容赴难的事情,便给上将军回书,给你要了这么一个大纛来!”
李寇闻言,肃容向西方拱手拜了三拜,心下念起那个豪迈的老将,转头向苏角道:“涉将军知我等心思!弟兄们在草原上,高唱老秦战歌慷慨激昂从容赴死,只有这一面大旗,正是他们短暂一生的凝聚!李寇不才,愿将所有弟兄遗志继承,北击胡奴,纵死不辞!”
说罢,他大步上前去,将大纛擎在手中,左右摇动间,这少说也承载了千钧力量的大纛,便似他手中的铁矛,在院中便给他挥舞起来。
众人尽皆骇然,便是苏角也眼睛更放光芒,待李寇将大纛摇动三次之后,他肃然喝道:“陷阵营李寇听令!”
“愿遵将军号令!”李寇大声应诺。
“令:陷阵营李寇,与右北平择勇士八百,骑军三百,步军五百,含弓弩手二百,轻兵锐士一百,一日之后,便要成军!记住,整个北军右北平平刚二十万大军中,你可随意选择!”
“嗨!”
“便去准备罢,只有一天时间,此刻正是旭日东升,昏鸦落巢十分,本将便要看到一支高歌陷阵长风锐士站在面前!”
“事若不成,愿斩我头!”李寇厉声应诺,将大纛单手执着,大步便出了院落去。
“真狮虎儿也!”苏角慨然一叹,转身向神色不属的一众手下喝道:“陷阵营,奶锐士以血肉得来,那大纛上飘扬的,乃是我纠纠老秦不屈的灵魂,乃是勇士血脉中一支支杀敌死不休战的高歌,能入陷阵,勇士也!今日李寇挑选锐士,尔等若有阻拦者,杀!”
众将一凛齐齐擂胸保证不敢,便都随着苏角去屋里商议别的事情去了。
……
李寇出门,飞身跃上小红马,胸中澎湃若有热血翻腾,那大纛上的黑红,便似弟兄们的血液,直烫的他仰天咆哮,小红马应声长嘶,声震百里,来往匆忙锐士个个惊惧,一起侧目直视李寇,都道这将军好生威猛。
一声咆哮完毕,在院中等待的英布等人闻声,俱个都似乎能感应到李寇的心情,十六人一起样条咆哮,庄山虎等人尽皆愕然,不晓其中真意。
“上马,迎将军回来!”英布咆哮中,不知李寇这般激动是为何因,以为是苏角为难,当下霍然众人大怒,出门去翻身跃上自己战马,抄起兵器便要向李寇发声处赶去。
庄山虎神色复杂,沉吟半晌慨然叫道:“娘的,咱以后也是军侯部下,是好汉的,跟老子去找将军!”
屯中好汉这几年憋屈已久,今日听庄山虎说李寇理解他们,又应诺带着他们去证明自己的血气,当下无一人反对,奋然出门上马,高举兵器紧跟英布等人,不到一百好汉,却马蹄翻飞间,平刚城都在他们脚下,大风唱颂,好汉慨然,街道上行进巡逻的锐士,闻声莫不退避让路,这群好汉,便厉声咆哮,如雷向李寇方向赶去。
李寇纵马如飞,转眼间便要赶回原处,却前面马蹄声大作,长街尽头涌出一群好汉来,当先三人,英布剧居中,周勃庄山虎左右随之,身后跟着尸山血海中也不会抛弃袍泽的好汉子,气势如虹狂飙突来。
李寇一呆,接着哈哈大笑,霍然拔剑指天螵蛸道:“有这般好汉子,便是逆天,老子也不皱眉头!”
众人相会起来,相视忽然大笑,庄山虎忽然大笑间泪水滚滚直落,忍不住跃身再上马,纵横三个来回才跳下马,向李寇纳头便拜,只叫道:“愿随将军,死战不休!”
那一屯的锐士们一起翻身喝道:“死战不休,死战不休!”
李寇将众人一个个扶起,指着大纛向众人喝道:“这大纛,第一拨兄弟的英雄血已经洒上去,往后,不管岁月更迭,不管人员流逝,这一面大旗,我弟兄魂魄,陷阵英明,誓要万古流芳!”
六十七个好汉,便在长街上轰然应诺,俱都喝道:“陷阵英名,不容玷污;将军教诲,或不敢忘!”
长街上行人纷纷凝声远望,不觉间,便在历史长河中见证了这样一幕:这一天,红日初升,六十八热血好汉,在烈烈晨风中,与弟兄魂魄下,慷慨说出了用热血去见证,用生命去证明的誓言。
忽然间,又蹄声响起,众人急视之,却是那白衣飘飘恍若仙子的女子,身边弯刀破风英姿飒爽,正是少女阿琪,两人赶到李寇身边时候,看见那一面大纛,又见李寇无碍,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英布忽然大笑,接着众人大笑,继而长街之上锐士们大笑,红光漫天中,女子脸烧霞光,明眸皓齿不知谋杀了后世多少绝代戏子,却只在这时候,整个平刚县城,都寂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