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山花漫山遍野地艳过了,又漫山遍野地谢了,阿娟和阿久,也到了该上学的年纪,一天夜里,阿爸和阿妈在为这事盘算着说话,被晚上起来到院外茅厕解手的阿娟偷偷听到了。
“久儿是要得的,幺儿嘛,高矮,都是要得的。”阿爸的声音硬板板地,像是清冷的月光下,院子里黑黢黢,硬愣愣的青石板。
“那。。。,娟儿。。咧?”阿妈的声音怯怯地,像院子不起眼的角落里,一声低弱的虫鸣,不敢发声,却又,不得不发声。
“娟儿嘛。。。”阿爸说了一句,便没有了下文,然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都是我的儿,那三个没得上,娟儿要是上了,那三个啷个办?再个说,票儿得哪来?”
阿妈依旧怯怯软软地说着,像是说给阿爸听的,又像是,一个人在那里自言自语,过了良久,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瞌睡了瞌睡了,明的要起早。”阿爸好像赌气似的翻了个身,不耐烦地说了一句,屋里安静了下来,阿娟站在院子里想了想,她不知道什么是上学,但是,这一定是非常非常花钱的一件事,才让阿爸阿妈愁成了这样。她迷迷糊糊地回到和姐姐们一起的床上,扒开不知道是谁伸过来的腿脚,给自己腾出个睡觉的地方,又看了一眼对面独自睡着一张大床的弟弟。
这个上学,一定是非常非常花钱的东西,而且,肯定是个好的不得了的东西。在入睡之前,阿娟又一次迷迷糊糊地想道。
阿久上学那一天,阿妈特地给他做了一身新衣新裤,板板正正的,还用皂角特地给久儿洗了脸,洗过之后,阿久小小的笑脸白亮白亮的,眼睛好像会说话一样看着你,大家看着,都说这个孩子好俊好乖乖。
阿妈还拿出一个用碎布拼成的小布包,说是阿久上学要用的,阿娟和姐姐们眼巴巴地看着阿爸阿妈为弟弟忙前忙后,看着弟弟在那里试着新衣服新布包,她打心眼里为弟弟高兴,虽然心里也是羡慕得不得了,但是她知道,上学这个很花钱很花钱的东西,是只有弟弟可以去的,正说着,忽然听到阿久说道:“阿姐也有包包嘚?”
阿妈连忙看了一眼站在那里的阿娟,又看了眼闷头抽烟的阿爸,笑着说道:“幺儿,乖乖儿,阿姐不去没得包包,看,你的包包多称透。”
谁知阿久一听阿娟不去,就把小布包一把拿下来,撅着小嘴问道:“啷个说阿姐不去,阿姐去。”说完,回头眼巴巴地看着阿娟,好像要哭似的说道:“阿姐,去撒,阿姐,要去撒。
这时候阿爸“咄咄”两声,敲敲手里的旱烟袋锅,板起脸道:“幺儿要听话,你有富贵命,上学识字,做大人物是命定的,阿姐不去,女娃子在家里,多帮帮家里才对头。”
阿娟看着弟弟期待的眼神,心里酸酸的,也暖暖的,勉强冲弟弟笑了两下,眼圈圈也红了。
可是阿久这时不知道哪里来的拗劲,他拿着小布包跑到阿娟面前,不由分说地就往她手里塞,一边塞着一边说道:“阿姐有包包咧,阿姐你拿着我的包包,我和阿姐一起去上学撒。”
阿娟看着弟弟和他手里的小布包,一下抱住了弟弟,把他抱得紧紧的。这时候阿爸气上来了,红了脸,吼了起来:“久儿,阿爸讲话你莫听,就莫怪阿爸管教。”说完,作势就要过来打他,阿妈一边赶紧拦着道:“做莫子事情啊,幺儿你也要打?”一边扭过头对阿久说道:“久儿,赶快认个错,听阿爸的话,啊?”
阿久从来没有挨过打,阿爸阿妈想着,小孩子唬他一下就算了,谁知道平日里乖巧的阿久今天倔起来就像个四棱见角的小石头,他一下子“哇哇哇”地大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抽抽搭搭地大声说道:“就是。。。要阿姐。。。去,阿姐要陪我。。。撒,阿姐。。。不去,莫得要。。。啥子富贵了。”
阿爸的手悬在半空,晃了几晃,终究,是没有下来,最后恨恨地一跺脚,一巴掌拍在了门柱上。阿妈看着紧紧抱在一起的姐弟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下跌坐在院子的凳子上,摊着两手,空空地好像要抓住什么东西,却又什么都抓不住。
“幺儿啊,我的幺儿啊,都是妈的儿,能去还不让阿姐去,这不是去耍,是上学识字撒,要花好多好多票票的咧,阿爸阿妈供你上学,你是男娃儿,将来要当家,阿姐是女娃,不上学也没得关系撒。”
阿妈拍着手苦苦地劝着阿久,又虎着脸吓唬他,可是阿久就是不松手,死死地抱住阿娟,一张白亮的小脸,声嘶力竭地哭成了小泥脸,阿爸一开始还骂两句,后来坐在一边再没说话,就是拧着眉毛,一个劲地吸着旱烟袋锅。阿娟的姐姐们,也都大气不敢出地躲得远远的去了,生怕一不小心被阿爸阿妈骂到,那可要被打得屁股开花的。
为了阿久上学的事情,家里闹了整整一个白天,搞得一家人干什么都没有心思,到了快吃晚饭的时候,阿爸突然“啪”地一声放下烟袋锅,移着脚来到猪圈边上,看着刚长大的一窝小猪崽,“喽喽”地叫着随手添了两口猪食,然后摇摇头,一转身,“蹬蹬蹬”地迈着大步,
出了家门。
阿爸卖了小猪崽,给阿娟和阿久交上了学费,弟弟不知道阿姐为什么,又可以和自己在一起了,他每天只是高兴地拉着阿娟的手,挎着自己的小布包,翻过村前的那道山梁,走十几里地去上学,但是阿娟知道,她能从阿爸阿妈的眼神里话里看出来,那些小猪崽,对家里意味着什么。所以她一番常态地变得听话了,一放学回来,就忙着帮着阿妈做饭,帮着姐姐们干活,她想,这是,她欠他们的。
阿娟喜欢上学,真的喜欢,上学第一天,她和弟弟来到学校,在一间简陋的土坯屋里,一块有些歪斜的长黑板挂在前面的墙上,一个斯斯文文戴眼镜的瘦大叔,站在同样是土坯搭成的讲台前面说,他是他们的老师。当他在黑板上用白色的粉笔,写下第一个字的时候,阿娟好像就被迷住了,那些字伸着胳膊叉着腿,样子怪怪地,但是老师说,这是汉字,我们都要学汉字,学了汉字你就能读书,知道好多好多东西。
老师讲的课,阿娟都觉得好神奇,她的耳朵,不肯放过老师说的每一个字。而他说的每一句话,又都是那么有意思,他说他见过铁做的小房子,装在圆圈圈上就能走,听过能出声的机器,里面鸟叫,大牲口叫,连山里的野物叫的声音也有,当他说时,班里的好几十个同学都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尤其是弟弟,连小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紧紧地问着:“老师,老师,能让它学个狼叫撒?还有老虎,我没得听过大老虎叫撒?”
阿娟和阿久的学习都很好,甚至可以说,好到已经远远超过了应该安排的课,瘦大叔开始给他们姐弟俩单独加课,还借给他们书看。第一次拿到书的时候,阿娟手都有点抖了,她小心翼翼地翻开那已经残破不堪的书页,慢慢地读着每一个字,等到读完一行,她笑着合上书,嘴上笑着,心里,也在笑着。
小学快毕业的时候,瘦大叔跟阿娟和阿久说,要接着上学,他已经教不了他们了,要让更有本事的人教他们,他让他们上乡里的中学,阿娟不知道阿爸阿妈会不会让自己接着上学,在回家的路上,心里像长了河滩边的乱草,麻乱麻乱地,弟弟却是一脸的无忧无虑,哼着不成调的歌,拿着一根树棍棍,随意地打着路边的灌木丛。回到家以后,阿娟躲着爸妈的眼光,只记着放下书包干活,不敢多说一句话。
几天以后,瘦瘦的老师和村长来到了他们家。阿爸阿妈是第一次有读书人到家里来,慌慌地杀鸡待客,阿爸也拿出了自己平日不喝的老土烧,说是要谢谢老师,瘦大叔和村长喝了两杯,就开了腔,说了要让他们姐弟俩上学的事,阿爸阿妈听着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担忧,喜的是孩子给自己挣了天大的面子,村长和老师都夸孩子有前途,忧的是两个孩子到了乡里上学,又是一笔天大的花费,这时村长大喇喇地把酒盅一撴,抹了一把已经吃得油亮的嘴巴,说道:“两个娃儿有出息,这是天大的好事咧,这么多年,咱彩盐村,还没人能上得了大盐乡的中学,乖乖,讲古话,那是将来要进京面圣的人咧,这样吧,村里还有点教育钱,我做主,给两个娃儿啦。”
阿爸阿妈听了这话,一下激动地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剩下抖着筷子给两个人夹鸡腿,劝着酒,而门外,是高兴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泪花点点的阿娟,还有一个,就是奇怪地看着姐姐又哭又笑的阿久。
到了大盐乡的中学,阿娟和阿久的学习成绩,依旧是名列前茅,阿娟更是年年拿年级第一,老师们都说,教了这些年书,这样通透的娃儿,还真是少见。
一直念到初三,要上高中了,任课的老师特地把他们姐弟俩叫到办公室,说是学校里有一个去德M县上高中的名额,学校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符合标准,老师还没有说完,就听阿久说道:“老师,要是就得一个,给我阿姐撒。”
阿娟惊讶地扭过头看着弟弟,他正在很认真地说着:“阿姐上啦,我想让阿姐上。”说完,他也扭过头,冲着姐姐笑着,那纯真的微笑,让阿娟想起来那个,在山坡上,大声地喊着“阿姐!阿姐!”的那个男孩。
“阿弟,不,。。。”意外的阿娟怔在那里,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老师沉吟了一下,想了想说道:“阿久,这不是你和你姐让两块糖的事,这是一件对你和姐姐都非常重要的事情,这关系到你和你姐将来的前途。如果你能上高中,也许就能上好大学,上了好大学,就能有一个特别好的工作,甚至,可以改变你的命运,难道,你不想吗?”
阿久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只是望着老师说道:“老师,我只知道我在学校排名第二,我阿姐是第一,怎么算,都应该是阿姐的,啷个事情啷个做撒。
老师看了姐弟俩良久,然后说道:“好吧,我们知道了,回家等消息去吧。”
在回家的路上,阿娟看着身形已经渐渐挺拔的弟弟,在前面蹦蹦跳跳地走着,她想了想,忽然出声叫住他:“阿弟,你真的想让阿姐去县城?”
“嗯,阿姐学得好,比我好,我知道阿姐喜欢上学,能学好多东西,然后去BJ上老师说过的大学堂。”他笑着回答道。
阿娟看着他,忽然发现,弟弟已经有了突起的喉结,壮实的四肢,微笑的嘴唇边,也出现了细细的茸毛,不知不觉,眼前的这个男孩,已经逐渐长成了一个男人。
“阿姐,我知道你是真心喜欢上学的,我觉得这些写写算算的,没得意思了,学得再好还不是一样得去讨生活,不如早点回家,专心多挣些票票儿,帮一下家里撒。你是真的中意上学,如果要是有人能去县城,那就是姐姐你撒。”阿久转过头很是肯定地点着头说道,一缕趴在他额头上,软软的头发,也随着他用力的点头,在他的前额上,使劲地一跳一跳地晃动着,说完,他抬起手来,遮住迎面直接照进眼睛明亮的阳光,脸上全没有往日顽皮的样子,异常正经地接着说道:“啷个事情啷个做,阿姐,你就当,就当咱们两个人一起上的学就好啦。”
阿娟拉过阿久的手,抬起头,看着远处油绿的山坡,和山坡后面更高更远处的,蓝得发亮的天,还有天上漂浮的淡淡薄薄的云,阿娟对自己说,不知道在山坡的那一边,会不会有一片,比这里更蓝更亮的天,如果,如果真的有机会,她真的想去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