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娟和爸爸,从BJ的火车站下车,一路上逢人便拉着打听,才磕磕绊绊地,来到了Z大的门口。
阿娟记得那天,阿爸放下身上的扁担,狠狠抹一把脑门子上的汗,眯着眼,仔细端详着学校门口,白底黑字的校牌,接着,再高高地抬起头,看着正门里一大片花坛后面,巍然矗立的主教学楼,不住地点着头道:“我的乖乖,幺妹,啷个地方嘿霸道撒。”
阿娟听着阿爸的话,笑了笑,她知道自己应该笑的,但她只是看着那块牌子,心里好像,突然一下被一只无形的手,一把掏空了似的,空落落地,一下子没有了着落。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很想哭。
阿娟的家,在SC的乡下。一个叫德M县的地方,确切地说,是德M县下面,一个叫做大盐乡的地方,再确切一点说,是大盐乡政府下面,一个叫做彩盐村的地方。
彩盐村,原先出井盐,打出来的盐,当地人都叫粗盐巴。彩盐村这个名字,就是因为传说在这里,曾经打出过三种不同颜色的盐巴而得名。彩盐村的村民,祖祖辈辈,大多都是在盐灶上,汲井烧灶,卖力为生的帮工,当时盐灶多,出盐好,彩盐村的人日子,过得还算富足,可是到了后来,村子慢慢打不出盐巴了,也就没人请帮工了,有人就想,到村子外面去看看,于是村子里的人,慢慢的少了,能出去找世界的人,都走得离村子远远的了,剩下的人,也只是路过村口时,看一眼那些破败荒废的盐灶,然后啐口唾沫,叹口气,扛着自己的锄头,向着更深的山里走去,在那里,他们还能靠着那里的一点点庄稼地过活。
阿娟,就出生在这里。
阿娟和弟弟是龙凤胎,她已经有了三个姐姐,如果不是因为产婆,及时地把弟弟从妈妈肚子里推了出来,当时蹲在在门外,捂着脑袋恨老天爷不给家里留后的阿爸,说不定已经唉声叹气地去祠堂,耷拉着头向列祖列宗赔罪了。等到阿爸听到弟弟的第一声啼哭,阿娟在短短的几分钟时间里,就从一颗灾星,一下变成了家里的福星,阿爸抱过弟弟,狠狠地亲了两口,就急急地奔向祠堂,一路上,见到谁都笑得合不拢嘴地说道:“祖宗有灵!祖宗有灵!老子有幺儿喽!”
彩盐村识字的人很少,念过书的更是寥寥无几,为了起个好名字,阿爸提着两条上好的腊猪肉,去找了乡里一个念过私塾的老先生,老先生收了肉,问了生辰八字,用只秃笔在一张白纸上写写画画了好久,然后咳嗽一声,左手捻着稀疏的胡须,慢慢说道:“月圆之夜,子时降生,龙凤吉祥之相,阴阳调和之理,此为大吉之兆,女主外,男主内,二者荣华富贵不可限量啊,苏轼之‘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可保一世平安,福禄双全。”
老先生的一番话阿爸听得是一头雾水,不过最后一句好歹是听懂了,于是就欢天喜地地捧着老先生给的这张纸,回到了家里,从此她叫做了阿娟,婵娟的娟,弟弟,叫做阿久,长久的久。
阿娟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刚生下来时,两个孩子都要吃奶,妈妈奶水少,都给了弟弟,阿娟侧着头,看着弟弟大口地喝着妈妈的奶水,可是,最后塞到她嘴里的,却只是稀稀的苞米糊,一开始,她总会大声地哭着,叫着,撕心裂肺地喊着,可就是把嗓子都哭哑了,也没有得到她想要的那一滴滴温暖的**。后来,她不哭了,她开始慢慢用自己的小嘴,抿着那一口口稀稀的苞米糊,因为她好像知道了,无论自己如何哭喊,她能得到的,也就只有这个稀得不能再稀的糊糊了。
阿娟长大以后,就开始和姐姐们一起帮家里干活,打猪草,喂猪,喂鸡收蛋,尽管她一直勤手勤脚,可是一旦有人了错事,阿爸阿妈都不会说弟弟,只会说她和姐姐们,姐姐们挨了说生气了,就背地里偷偷拧她的耳朵,说她就是因为和弟弟一起生的,阿爸和阿妈才这么偏心。只有弟弟阿久和她好,因为弟弟阿爸阿妈说了她,她也不会恼,她最喜欢抱着弟弟去山坡上玩,在那里,她可以跟弟弟尽情地说好多自己想说的话,或者偷偷藏起来,让弟弟找不到,听他着急地一遍遍地喊“你得哪儿?阿姐,你得哪儿,阿姐?”,然后突然跳出来,看着他呵呵地笑着跑过来抱住她。
虽然阿久和阿娟,长得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不过,他们俩知道,有一个地方,他们俩是不一样的,这是阿九和阿娟发现那天,互相赌咒发誓,说就是打死他们俩,也不能说的秘密。那就是他们两个人的头发。阿娟的头发油油硬硬的,经常立立的,像原先村口老陈家的那匹大黑马的马鬃,倔倔强强地就像阿娟这个人,而阿久的头发软软细细,像是河滩边上那一株株垂柳柔弱无骨的枝条,服服帖帖地趴在脑门上,更显得阿久的乖巧听话。
阿娟生得好看,像阿妈,白生生粉嫩嫩的脸,扎着两个朝天辫,像个红太阳照着的雪娃娃,一双的活泼的大眼睛,骨碌碌转着,跟随时会说话一样,虽然衣服经常是破破的,姐姐们剩下的,但是穿到她身上,就是显得说不出来的慰贴立整。当地人都夸这个女孩好巴适,将来一定是个好堂客。姐姐们随阿爸,长的黑,听了这话,本来就气她带来了弟弟,这下心里更不痛快了。记得阿娟六岁那年,她和二姐早上去河滩边上拢猪草,二姐那天不高兴,嫌她干得慢,她顶了两句嘴,又被二姐拎住了耳朵,她过去被欺负得狠了,当时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劲,伸手使劲一推,把二姐一下推到泥地上,摔了个嘴啃泥,二姐当时就咧着嘴,大声哭了起来,听到哭声的大姐和三姐赶过来,看到了摔得浑身泥巴的二姐,不由分说,也要过来拧她,她随手抄起一根树棍棍,劈头盖脸地就和她们对打,几下下来,那拼死的架势,打得大姐和三姐连连后退,连连喊着:“你这瓜娃子!疯球了,作死样的瓜娃子!”
最后还是弟弟叫了阿爸阿妈过来,阿妈一把夺下她的棍子,她才住了手。
阿爸给了她一顿好打,要罚她一天不许吃饭,说啥时候知道错了,再到饭桌上来。她抹着眼泪在门口坐着,身上疼疼的,可就是一直撅着嘴不认错,等耗到了晚上,星星都亮出来了,远处的山影影都变成了漆黑黑一片,冷飕飕的山风一起,她才感觉到又冷又饿,身上更是疼得让她呲牙咧嘴,这时弟弟阿久来到门边,悄悄地坐到她身边,递过来一根热乎乎的苞谷。
“姐,给。”弟弟眨着明亮的眼睛问道。
阿娟没来得及说话,拿过苞谷就啃了起来,她一连气吃得飞快,连舌头看不见了,两排小牙像长在包谷上面,弟弟看得害怕,连连拽她的手,说不急不急的。
等阿娟吃净苞米,一粒一粒找着吃的时候掉下的苞米粒时,弟弟看着她说:“回屋里瞌睡啦,阿爸说不罚你了,走吧。”
阿娟问道:“阿爸说的?”
弟弟使劲地点着头。
阿娟拉起弟弟的手,走进院子,从那天开始,姐姐们再没敢拧她的耳朵。而她,从重新踏进家门的那一刻起,也开始懂得了一件事,自己的事情,能依靠的人,也只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