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洋两臂向后用力绷直,身体微微前倾,双腿慢慢地屈膝,接着右脚使劲一蹬——再次飞了起来。
他还不能很好地掌握这项新本领。起飞的时候总是用力过猛,导致整个人失去控制地冲向马路对面的纸板厂,有时又过于小心,身体离开地面还不到四五米,就摇摇欲坠地掉了下来。当然更多的时候,他就如同这几天电视上频繁报道的神舟五号一样——笔直地冲向了天空。
他最高一次曾穿过了云层。他从没想过在地面上看起来轻薄的云朵原来是这样的厚重,那不断冲向他脸颊的气流使他难以张开眼睛,直到他感觉到温热的阳光正由内而外的涌入他的身体,才强迫自己缓慢地睁开双眼。
眼前的一切都颠覆了他的认知,那连绵起伏的云海在白炽的太阳照射下如同苍茫的雪山,他看到远方突然升起的巨大银色屏障,如同一股吞没天地的纯白海啸正向他滚来,一瞬间,生命的盛大和渺小同时在他眼前被无情地打开,他已放弃抵抗,只渴望被那股力量全部淹没,连呼吸都不留。
更多的时候,他就这样盘旋在半空。低低的云层在他头顶慵懒地挪动,脚下是从三江平原深处吹来的暖风,他眯起眼睛远远地望去,老爷岭的群山层峦起伏,如同一张布满硕大斑点的深绿色毛毯,他能清楚地分辨出那被阴阳隔开的松树林,还有那山间破岩而出肆意流淌的飞涧,再向远处,他又一次见到了夏天他们一起露宿的月牙湖,恍惚间,他再次回到了那个繁星满布、水波荡漾的夜晚,他看到那湖心漂来一排排圆木,左文静静地躺在那儿。
有时他也会在镇上飞来飞去。从中心广场上成群结队扭秧歌的大妈,到木器厂门口熙熙攘攘推着自行车的人流,从木灵中学后院的小山包顶端耸立的电视塔,到夜晚第三小学侧面那安静神秘的图书馆,他就这样悠然自得地在镇子上空飞翔。
当家家户户窗前的亮光已经熄灭,整个木灵镇都归结于一种安详的时候,他又会腾空而起,或者俯冲直下,有时他会透过那层层薄雾去寻找一种光影,一种念想,直到他再次降落在一个熟悉的仓库顶端,顺着那些老旧木方留出的缝隙望去,他看到了一棵色彩绚丽的樱桃树。
这就是杨洋从步入初中以来多数的梦境。
有很长一段时间,杨洋开始着迷于对这些光怪陆离的梦境的探索,甚至逐渐沉迷于夜晚的神秘莫测和梦中的变化多端,他也和任超交流过这些,可任超却从不肯透露给他自己的梦境。这一度让杨洋认为他是在嫉妒自己能在梦中飞来飞去。
“飞翔么——”爸爸现在是杨洋他们班的语文老师,这让杨洋的每节语文课都成为一种煎熬,“——我已经太多年没飞过了。”杨洋注意到他最近开始发福的脸上出现了憧憬的笑容。
“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会梦见自己可以在天空中飞翔,那时候我还爱在河里捞鱼,所以也时常梦见自己游泳——”杨洋开始觉得爸爸在拿他寻开心。
“不过——”他又开始意味深长地拉长语调,上课时他就是这副样子,“——这都是因为青春期身体在发育的原因,”他边说边用目光把杨洋从头到脚扫了个遍,“因为尽管我们人类进化到现在这副模样,体内基因里还保存着当初作鸟、作鱼时的部分记忆——”
“拜托——爸——”杨洋觉得爸爸在他读初中以后就越来越不正经了。
谁知道两天以后晚饭的时候,爸爸扔到杨洋桌前一本书跟一盒DVD。
“别看我,看书——”爸爸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杨洋注意到那是一本牛皮纸包裹的《梦的解析》,看到书名的第一瞬间杨洋联想到了周公解梦,显然爸爸也观察到了他疑惑的表情,“读完这本书你就知道你为什么做梦会飞了——”他边说边点燃了一支烟,爸爸这两年也开始吸烟了。
“至于那个电影,你可以先看——”爸爸漫不经心地吐着烟圈,“——不过——最好是结合这本书。”
杨洋低头盯着那盒封面上画着两个西方短发美女的DVD,他注意到那两双抬头望向远方的眼睛闪烁着一种似曾相识的渴望,封面下方是一行英文字母——“MulhollandDrive”,杨洋只知道第二个单词是开车的意思,至于前面那个应该是“一块陆地”。
“穆赫兰道——”爸爸见他盯着DVD在那里发呆,又重复了一遍,“——穆赫兰道——影片中出现的一条街...”
杨洋并没有听进去爸爸后来说了什么,看着手中这盒DVD,他又一次想起了藏在大衣柜顶第二摞衣服底层的那个“神圣”光盘,上次从任超家带回来以后他又原封不动的给塞了回去,但杨洋总觉得它变了样子,仿佛已经被做了无形的标记,而这个标记只要爸爸再次打开,就会被发现。
当天吃过晚饭,杨洋照例骑着他的飞鸽去江边遛弯,自从去年死亡事件发生之后,任超家里人很少同意他傍晚出去。
将近十一月的木灵镇初雪刚过,天地肃然。今年的冬天似乎有些姗姗来迟,远山还舍不得脱下那深绿的秋装,刚刚新生的雪花还禁不住大地的诱惑,在落下的瞬间就褪去了颜色,只有马路两旁的矮灌木已经紧紧抱成一团,接着是那接替天边落日余晖的黄昏街灯开始眨眼,黑夜开始越来越迫不及待了。
从去年的学生被杀事件过后,镇政府就给江边沿岸的甬道都修上了一排路灯,其实这样反而吸引了更多的学生。杨洋把车直接拐进了滨江大桥的方向,从那天以后,他就怕在马路上再次见到汪强和陆叶,他清楚地记得那个傍晚看到眼前的这对情侣时的感觉,那是一种嫉妒、惊讶、难过和无知的混合体,当那列运煤的火车呼啸驶过时,他仿佛看到了汪强就在那车头的窗口在向他挥手,后来他才明白,当时的感觉叫做背叛,那是一种甩下他人独自成长的背叛,是一种孤独的背叛。
当那个身影出现在桥边时,杨洋险些从单车上跌落。
那是一个裹着深黑色紧身风衣的少女,深红色贝雷帽下是正在晚风中飘扬的黑色长发,她一只胳膊拄着桥边的围栏,半个身体斜靠在上面,穿着黑色小皮鞋的右脚微微踮起,在她侧过身体转头的一瞬间,杨洋注意到了她右手夹着的一支烧到半截的香烟,还有正在从口中吐出的烟圈。
这就是白雯雯。
在此后的很多年里,杨洋都会想起当天傍晚在夜幕中白雯雯倚在桥边的身影。甚至后来在美兰机场两人最后一次相见,互相吻别时,跳起的杨洋看到的不是白雯雯转身啜泣的背影,而是十年前的那件在夜风中收紧的黑色风衣,是那口中吐出的烟雾,是她中指与食指间盛开的明灭不定的火星。
但在当时,在那个夜晚,横亘在二人之间的除了那黑夜,就只剩下长久的沉默,直到那半颗烟燃尽,她才抬起头对杨洋暧昧地笑了笑。
“我能坐你的车回家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