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洋在新学期开始的时候,就摘掉了眼镜,是永久地摘掉了。尽管他的右眼视力恢复得不好,远处的东西仍旧看得模糊,但那副厚厚的远视眼镜还是没有逃脱掉被锁进抽屉里的命运。
开学不到一周的时候,那个光头警察又出现在了学校里,当时杨洋在上体育课。自从上次脚踝受伤以后,杨洋的运动细胞如同受了挫折般一蹶不振,每节体育课他都以脚伤为由坐在操场边的长椅上发愣,自从那件事以后他就经常这样一个人出神,仿佛左文的意外离世也带走了这几个青春少年的部分色彩。杨洋时常想起那个下着大雨的夜晚和那棵风雨中摇曳的樱桃小树,他觉得左文就如同这棵刚长出嫩绿枝丫的樱桃树,而命运的雷雨却毫无预兆的击中了他。
他已经见过这个老警察好几次了。左文的死亡被鉴定为谋杀后,案件调查的重点很快就转向了对已经逃跑的孟凡的缉捕,只有这个自称老廉的警察还坚持对几个案件相关人进行盘问,他那个破旧的小黄本上已经记满了杨洋他们几个的谈话,其中被记录最多的,就是杨洋。
其实杨洋看见了孟凡的逃亡。那个太阳躲在阴沉云层身后的下午,杨洋正在路边练习爸爸新买的自行车,因为自从上次“偷窥事件”以后,妈妈就时常唠叨不让杨洋每天坐汪强的车下学,而且马上就要入秋天气转冷,于是爸爸同意给他买辆自行车。其实杨洋骑车早就是把好手,他曾多次在江边和汪强他们一起“飙车”,但是爸爸拍着那辆飞鸽坐垫认真地说,“新车——需要磨合。”
快骑到江边交通口的时候,杨洋看到了迎面奔过来的孟凡,没有了眼罩保护的左眼完全暴露着,那是一块还没愈合彻底的死肉,大颗的汗水从孟凡额头渗出,他短袖的前胸已经湿透紧紧的贴在了身上,孟凡就这样气喘吁吁的拦住了杨洋,双手紧紧的握着他的车把,有一瞬间,杨洋以为他要抢走自己的飞鸽。
他目光涣散的瞅着杨洋,又转过头望向江边的某个地方,杨洋注意到他的双手,他的肩膀,准确地说他的全身都在剧烈的颤抖着。
“你——我认识——”孟凡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你快,快去——”他又回头望向江边,杨洋感觉他指的是滨江大桥,可还没等杨洋反应过来,孟凡已经甩开他继续向前奔跑。
“当时是几点?”老廉全神贯注地盯着眼前这个眼镜男孩。
杨洋摇了摇头,“大概是三点半吧,我没有手表——”爸爸说等他读初中的时候就送给他一块手表。
“之前,你有没有见过其他同学?之后呢?”老廉显然有些着急,手中的圆珠笔已经深陷进了本子里。
“没有,之后我感觉要下雨——就回家了。”杨洋边说边扶了下眼镜,也就是那一瞬间,老廉知道这个男孩在撒谎。此后杨洋也多次这个动作感到后悔,他觉得自己的确不适合说谎话。
杨洋在进家门口的瞬间,就看到了左宇从江边的方向走过来,旁边还跟着张博。
这是杨洋最后一次见到张博,远远望去还是一眼就能看出他的傻样儿,走起路来双臂僵硬的摆动,步伐时快时慢,圆圆的脑袋不时地左顾右盼,当然这副身形杨洋已经再熟悉不过,他们做同桌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张博在课上不叫也不闹,但动不动就爱转过头对着杨洋傻笑,这时杨洋就会把兜里的水浒英雄卡片掏出几张递给他,张博就可以摆弄那几个卡通人物直到下课。
杨洋早就清楚孟凡一直在背后耍弄着张博,张博那些可气又可笑的行为,好多都是孟凡教给他的。只有一次,杨洋不知道自己当时是着了什么魔,他一边看着张博那胖胖的圆脸,一边摆弄着手里那瓶快用光的蓝墨水,一个罪恶又充满诱惑的念头就这样捕获了杨洋。
“小子,你最好和我说实话,”老廉抱起了肩膀,“你以为那次在山上木屋里的冲突,警方没有找你就是放过你了?”他故意压低了声音。
杨洋瞪大了眼睛,他知道左宇出卖了他。
那个半山腰上的木屋曾经无数次座落在了杨洋十几岁的梦中。每次他都漂浮在那成群的落叶松头顶,透过斑驳的树影、参差的木板、还有那个微掩的门缝,杨洋一次次地看到了那个蜷缩在黑暗角落的自己,他也看到了愤怒地冲出去的左宇,还有愣在原地痛苦地流着眼泪的张博。每一次画面都停留在左宇挥起的木棍击中孟凡左眼的一瞬间,杨洋就会浑身冒汗地醒来。
杨洋想起那个夜晚左宇跟他讲起的“白头鹰”,他又再次看到了张博愣在那时的受惊眼神,杨洋冲老廉笑了笑,接着摇了摇头。
老廉第二次找到杨洋,是在左文的葬礼,当天在老爷岭公墓去了将近镇子上一半的居民。这也是事件发生以后杨洋第一次见到汪强,还有左宇,昔日的好朋友此刻只能彼此心照不宣地望了望,他们都清楚地知道,左文永远地离开了这三个人的青春岁月。
“小子,我们又见面了,”眼前这个光头警察开门见山地说,“上次我有几个问题没了解清楚。”
杨洋意识到在这么多人面前,自己不可能选择逃跑,他干脆摘掉了眼镜。
老廉看到杨洋这个举动,不由自主地笑了笑,随后他意识到这个场所微笑显然不合适,他立刻清了清喉咙,“我想知道,你和他——”老廉侧过身指了指那片墓地。“——你和左文的事。”
杨洋最怕梦见三样东西。一个是那洁白如洗的满月,一个是馒头山腰的木屋,还有一个就是左文家后院的樱桃树。杨洋清晰的记得那晚隔着窗外的瓢泼大雨,左文悄无声息地滑进了他的被窝,他记得那滚热的躯体,那急促的呼吸,还有那只颤抖的右手。后半夜的时候,左文边流着眼泪边抱着杨洋,杨洋感到那冰凉的泪水从自己的脖颈顺着脊背流下,那一刻,杨洋认识到每个人竟都是如此得孤独。
现在杨洋再回想那晚左文的哭泣,仿佛就是提前准备着这场葬礼。
“没想到你小子这么倔,”见杨洋再次陷入了沉默,老廉狠狠地踩灭了脚下的烟头,“我和你爸杨澈早就认识——”
还没等他说完,杨洋的爸爸就一把从侧面搂住了他,“哟!老廉啊——”杨洋注意到光头脸上写满了无奈。
左宇是在开学前一天来找杨洋的。此时离左文的去世已经过了一个月。
自那次木屋事件以后,杨洋就开始惧怕左宇。当他每次对上左宇的目光,杨洋都会想起那天左宇冲出去的瞬间,那双饱含杀意的眼神、清瘦的背影、张开的手臂,是的,杨洋仿佛看到了一只扑向猎物的“白头鹰”。
“听说,汪强已经转去了市里的体校——”左宇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他漫不经心地和杨洋下起了军旗。“——他就这么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杨洋下棋的时候并不爱说话,这都是爸爸教给他的,你要盯着你的对手,看着他的眼睛。
“你不戴眼镜还真不习惯。”左宇说着也抬起了头。
“呦,小子,眼镜都摘了!”杨洋极不情愿地盯着老廉,“别见到我就板着脸——”
老廉怪笑着递给杨洋一瓶饮料,“别急着喝,你先帮我看看这个——”
早秋午后的阳光下,一把锈迹斑斑的水果刀就这样在冷风中自由自在地闪着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