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小学三年级的期末考试。下课铃嗡嗡响起的时候,坐在教室第一排那个胖乎乎的圆脸男孩擤了擤鼻涕,然后在座位上站起来转过身朝后面的同学傻笑了一圈,交卷的时候他在试卷的左上角笨拙地写下了“博张”两个字。
张博从小就知道自己很受欢迎,周围的人见到他总是露出开心地笑容,走在路上、学校里总会有人上来和他打招呼,开始时他还会害羞地加快脚步,后来妈妈跟他说,别人对你笑,你也要用微笑作为回答。
张博的第一个好朋友是那个叫孟凡的大男孩。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孟凡是在市里的一家学校,他们和其它一些小孩被送到这里上课,孟凡总是在课上带他玩橡皮泥,有一次孟凡捏了两个小樱桃,并在上面各插了一根火柴,“来,张博,你和我一人一个,一起吃下去,我们就是好哥们了。”说完孟凡一仰头就把那颗“绿樱桃”吞了进去,张博吃惊地笑了笑,也跟着把那颗红的丢进了嘴里,当天下午张博就被转送到二〇九医院去洗胃。
之后孟凡经常带着张博一起做游戏。“如果大家冲着你笑,说明他们喜欢你。”有时候他还会给张博出主意,“——这样做你会受到更多人的欢迎。”的确,当张博开心地朝着那个热水杯尿尿的时候,他听到班级里的同学都大声地笑了,可是当他转过身的时候,却惊讶的发现班主任沙老师蜷缩在椅子上哭泣,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有人这样伤心,张博知道沙老师一定是讨厌他。后来妈妈告诉他,无论何时,都不能在别人面前露出小弟弟,更不能对着别人尿尿。
张博的第二个好朋友是左宇。他和别人不同,张博总是能一眼就分辨出这对双胞胎兄弟,他没有告诉其他人,这是因为左宇身上总是有一股夏天喇叭花的味道。和左宇一起玩的时候,他总是能让自己很开心,有时左宇会给他讲镇上名人的笑话,有时又会给他模仿许多动物。左宇甚至经常把张博带到家里。
“这么说,这两个人是你最好的朋友?”中午的时候,妈妈告诉张博眼前这个光头大叔想要问他几个问题。
老廉在早上离开左宇家之后就直奔到了解放路街口的张博家,这其实是他第二次见到这个男孩,而且显然这张幼稚的脸并不清楚死亡对一个人究竟意味着什么。
“张博,叔叔想问问你,昨天下午你和谁在一起?”老廉尝试着用更加轻松的语气。
“嗯——”后来老廉发现张博几乎说每句话都要这样想两秒钟。
“左宇,孟凡——”张博额头那两条粗重的眉毛挤在了一起,“——还有左文。”
“你们四个,”老廉思考着要怎样提问才不会让这个孩子排斥他,“你们是在那做游戏么?”
张博摇了摇头,“嗯——左宇说,左宇告诉我他有些事情要和孟凡商量——”张博吞吞吐吐地说,“——不过——他们在桥上说话的时候——都不太开心,后来我们就回家了。”
听到这里老廉的眼中燃起了一丝亮光,“那你还记不记得,孟凡都说了什么?”
张博愣了半晌,摇了摇头。
即使是上次在馒头山上的木屋里,孟凡对他凶得要命,张博也觉得这一定是朋友间的玩笑,所以当孟凡猛的一巴掌将他掴倒在地时,他仍旧像往常一样爬了起来,只是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和麻木使他忍不住流下了眼泪,他知道自己当时一定很丢脸,因为他清楚地看到那个靠在门前的女孩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他知道周围的几个人不再微笑不再喜欢他了,他开始不停的哭泣。接着他看到左宇从身后的仓房冲了出来,手中的木棍向孟凡的后脑砸去,张博立刻想推开孟凡——
张博又一次见到了鲜血就这样从一个人的身体中汩汩流出,那暗红色的涌动如同一汪沉寂在深山中的泉水突然地迸发,周遭地一切都无法阻止这股肆意宣扬地热情,他感觉到自己的大脑被这股暖流不断的冲击着、敲打着,有那么一瞬间,张博觉得整个世界不过是这冲动、这暖流中的一堆积木,他长久地愣在了原地,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似曾相识的画面,画面中是张博四岁的时候,他正在在和哥哥一起慢悠悠地过马路,忽然间,他感到一双强有力的手推了他一下——
那双命运之手再次出现在了张博面前,但不知不觉间他的双眼已被滚热的泪水遮住,两条腿也深深地扎进了脚下的土地,隐约间他看到一个踉跄的身影向远处跑去,接着是瘫坐在地上的左宇,当时的太阳已经消失在滨江的波浪里。
老廉已经不知道面对这个脑子有问题的男孩,该从哪里突破了。
“张博,这两个人,你更喜欢谁?”他试图继续这个话题。
他没想到张博竟笑了下,“嗯——孟凡——”
其实张博已经把孟凡当作了哥哥。那天在桥上见到遮住一只眼的孟凡,他直接笑了起来,“哈——孟凡——你就像那个——那个海盗船长——”
“你就是那个胖大副!”孟凡又恢复了以往的轻松自在,他边笑边从裤兜里掏出一枚一元硬币,“你明天就要搬家了,这个作为礼物送给你。”
那是一枚两面都被磨光了的硬币,边上还打了一个小孔刚好可以用来串绳,“我本来想在上面刻上你我的名字——”孟凡边说边把硬币抛了起来,张博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在空中翻滚的亮光,“——但我想到这件事情不该由船长亲自做。”说完两个人都嘿嘿地笑了起来。
之后老廉又依次询问了张博其他几个事件相关人的情况,他惊讶于张博对另外的几个人甚至记错了名字,除了杨洋。
“嗯——杨洋——对我也好——”张博再次开心地笑了。
从四年级开始杨洋就是张博的同桌。之前张博都被安排在第一排最靠近门的座位,这样他就有了一个“看门人”的职务,后来经过那次欺凌事件——校方坚持认为这是一次针对老师的有预谋的恶意行为,他就多了一个好学生作为同桌。杨洋时常会给他讲许多妖魔鬼怪的故事,有时还会像孟凡那样教他怎样逗别人开心。
那天老廉离开后,妈妈告诉他在搬家以前不可以再出去玩了。
张博对于搬家的理解就是大家一起放假,那天下午在左宇送他回家的路上,张博感到一丝莫名地难过。
“那你和左文,什么时候搬过去——”张博转过头注视着脸色苍白的左宇。
“很快——”左宇头也不抬的说,“——非常快。”
快到街角的时候,左宇忽然拽住了张博。
离开木灵镇那天,第一场秋雨已经淅淅沥沥得从老爷岭深山里刮来。坐在后车厢的张博这才感觉到一种从天而降的孤独,货车从江桥上驶过时,张博情不自禁的探起头朝滨江深深地望了一眼,胸前挂着的那枚硬币随着江水一起飘荡向了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