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强至今不明白命运为何会选择他。
七八月是滨江水位最高的时节。傍晚波光粼粼的水面轻轻地抚摸着桥下那块宽阔的采砂地,周围一圈的艾蒿和风车草郁郁葱葱的装点着这连绵的江岸,江面上徘徊着密密麻麻的飞虫,偶尔会有一只草鱼探出脑袋打破这静谧,然而这一切却都与躺在岸边的左文无关。
左文一定是睡着了。他那僵直的身体侧躺在岸边的水草地上,一只胳膊奇怪地扭曲在身后,他还穿着那件斑点T恤,下身的短裤已被磨破,脚上的凉鞋也少了一只,远远望去如同一只蜷缩在草丛间受伤的斑马。
汪强在桥上就立刻断定那是一具尸体,眼前这条滨江已经不是第一次吞下镇上的居民了,而关于江边有淹死鬼的传言汪强也早就耳熟能详,但他打小就是附近出了名的“汪大胆”,在同龄小孩还在玩弹珠的时候,汪强就已经和杜涛一起进老爷岭抓蛇了。
“所以你第一时间不报警,就是因为你胆儿大好奇!?”负责办理此案的是镇上的警官老廉,“我在这木灵镇做了二十年警察了,”他边盯着汪强边点燃了支红塔山,“你胆子有我大么——”
的确,当天傍晚看到桥下尸体的汪强并没有选择报警,而是直接从最近的坡道滑了下去。他看到成群的小蚊子在眼前飞起,横七竖八的野草刮得他心底发痒,直到他离那匹“斑马”不到五米,他才认出了那熟悉的背影,还有那脚上的黄色凉鞋。
汪强第一瞬间以为那是左宇。上次下大雨,左宇在汪强家留宿了一宿。
“今天在运动会上我看到孟凡那个混蛋了。”左宇依靠在门廊前对着外面的雨水狠狠的说道。
“我听说他出院以后变乖了不少,毕竟少了一只——”汪强若无其事的回答。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他对张博都做过什么!!”左宇突然的怒吼吓住了汪强,“比起身体上的缺失,心灵上的创伤更加可怕。”左宇又把目光交给了门外的大雨。
“说起张博,他家还没有搬走吧...”汪强尝试着转移话题。
“八月底。”左宇头也不抬的回答。
汪强在原地愣了半分钟,但这个男孩很快就接受了眼前的现实,或者说他强迫自己接受了。当汪强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走到那尸体跟前时,他还是被死尸的恐怖形象吓倒在地。
左文身上露出的肌肤都变得发白,如同一只死鱼的肚皮,嘴唇已经被泡得腐烂,右臂似乎被折断一般扭到了身后,小腿和腹部都有不同程度的青斑。
“等等,汪大胆,你是说你只看到了腹部的尸斑,没注意到那刀口?”老廉摁灭了第六支烟头。
“我——我可能看到了...”汪强当时的确没有注意到左文腹部右下方有个伤口,“那时候天已经有些黑了,而且我也不敢动他——”
“好了,没看清就说没看清,”老警官打断了他,“还有别的发现么?有没有注意到周围、桥上有什么可疑的人,尸体附近有没有留下证物?”
汪强不停的摇着头,他的确什么都没有注意到,当时他甚至认为眼前发生的只是个可怕的噩梦,其实直到现在他也不敢相信那个一动不动的尸体就是平时活蹦乱跳的左文,在他的印象中,凶杀案只会在电视里发生,木灵镇的居民都是这样淳朴友善,怎么会有人如此狠毒呢?!他曾无数次的在那桥上、在那江边休息,如果镇上会有这样一双黑手,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他身后——汪强仿佛已经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将左文推下桥去,可是,还有一把刀子,为什么还会有一把刀?
“喂!别发楞了!”老廉伸出手在汪强眼前晃了晃,“看来作为报案人你的价值也就只有这些了。”
“不过,这还有些其它的问题需要你配合下——”汪强身后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在你印象中,左文、左宇这对双胞胎的关系怎么样?”汪强瞪大了眼睛,这个警官果然是个老手,“我希望你实话实说。”
关于左文、左宇兄弟间的关系,汪强总想起左文时常说得那句话,的确,左文其实更像哥哥,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家里,好多事左文都会为左宇出头,“或许——是这两个人性格的原因吧,”汪强望着窗外已经升起的满月,“左文更活泼也更主动些。”
“听你家里人说,不久前左宇曾在你家住了一晚——”老廉边说边低头翻着他那个发黄的小本,“他——左宇有没有跟你说起什么特别的事情?”
汪强注视着老廉那布满血丝发黄的双眼,“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老廉笑了笑,“不想说也没关系,关于左宇和张博,你又了解多少?”汪强吃惊地张着嘴巴,他惊讶于左文的死和张博会有什么关联。
“左宇对张博很好,要比其他人都好,”汪强若有所思地说,“他爱带着张博一起玩,至于张博,他脑子有问题。”老廉抬头看了汪强一眼,把这句话记了下来。
其实左宇对张博的关心已经超出正常朋友的范畴,无论是那次“木头人”游戏,还是上次“伤人事件”,左宇对张博的照顾甚至已经超过了对弟弟左文,但此时汪强决定对这个老警察绝口不提,他知道电影里的好兄弟间面对审讯时都是这样做的。
老廉出去给汪强和自己倒了两杯开水,显然他打算在案发当夜尽可能获得更多线索。
“我们继续——”老廉又点燃了支烟,“左文和杨洋,没错,和杨洋关系怎么样?“
汪强再次摇了摇脑袋。
“那左宇和杨洋呢,据我所知,上次左宇伤人的时候,那个戴眼镜的小子其实就躲在仓房里.”汪强没想到老廉知道的竟然这么多,尽管当时左宇证明杨洋早上就进山了,但汪强一直对此有所怀疑,他了解左宇,更加了解杨洋。
见汪强不打算配合,老廉只是无奈地苦笑,“你们这些男孩子,总以为自己够哥们义气,其实到头来被出卖的反而是自己。”这招显然把汪强激怒了,他右手握紧了拳头,但这个黝黑精瘦的男孩最终还是沉下了气。
“好吧,最后一个问题,回答完你就可以回去了,”老廉挺了挺腰杆,站了起来。
“你最后一次见到孟凡,是什么时候?”
汪强离开派出所已经是接近午夜了,他拒绝了老廉同行的好意,八月底的夜风已经透着凉意了,可汪强脑中一直在回响老警官的最后一句话,“孟凡今天傍晚就失踪了,刚好和你发现尸体的时间差不多,他带走了家里的部分现金和一个军用背包,你没听错,他逃跑了。”
那一夜汪强躺在床上,直到清晨才阖上眼睛,他翻来覆去的想左文的死和孟凡的逃跑,显然,警察的意思孟凡就是凶手,但他又不断想起老廉的那几个问题,最后他跌入了一个混沌的梦境,梦里躺在江边杂草堆里的不是左文,而是他自己,但他知道自己并没有死亡,他是躺在那里等待一个人的到来,他不知道自己就这样躺了多久,直到他望见远处桥头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那是杨洋,身边的杂草瞬间燃烧起来,并迅速的包围了整个江面,他想大声喊叫,可他却被一股力量扼住喉咙,他开始挣扎、开始扭曲,最终他终于喊了出来:
“杨洋——快跑!”
后来老廉又找过汪强几次。而汪强自那以后闭门不出了很久,他强迫自己远离外面这个凶险的世界,很长一段时间内,汪强都害怕入睡,害怕梦中出现的任何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总能梦见自己躺在傍晚的江边。
新学期开学的时候,汪强并没有出现,他去了市里的体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