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府,寅时三刻。
苏清吸了口浓茶,用手指捋了捋唇上的短须,动了下身子,让自己在楠木椅上躺得更舒服一些。
“苏大人……我……哎……”曹节一脸铁青的坐在下首,话到嘴边,欲言又止,张嘴愣了半天,终于还是没有说出来。
“余峨伯莫急,想清楚了再说。长夜漫漫,我们有的是时间。”苏清不紧不慢的笑道。
曹节咬了咬牙,拱手道:“曹节不知苏大人您就是国师的公子,往日多有冲撞,还望苏大人多多海涵。”
“嗯,这话你昨晚已经和我说过了。”苏清收起笑容,冷声道,“难道余峨伯去而复返,深夜来找我,从子夜到现在,让我陪你端坐发呆了两个时辰,就是为了和我再说一遍这话么。余峨伯,这个玩笑开的有点大了。”
“不不不,曹节自是还有别的话要说!”曹节见他发恼,豆大的汗浆如雨般滴下来,脸色由青变白,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发虚了,“我方才回去,又仔细想了想苏大人以往和我说过的话,又有些想法,这才想过来和苏大人再说道说道。”
“哦,我以前和余峨伯说过甚么,我怎么忘记了?”苏清很满意曹节的表现,脸上挂着一丝得意。
曹节擦了擦脸上的汗珠,颤声道:“三位轩辕帝族的侯爷里,中洲的合谷候姬典飞扬跋扈,毫无仁德之心;武宣王家的洞庭侯姬断胆小懦弱,据说连乘马都惧怕;只有南禺王之子鹿吴侯,虽只有五岁,但自小勇敢聪慧,继承了轩辕氏睿智天成的血脉,才是立为帝储的最佳人选。”偷偷看了眼苏清的脸色,见他微笑的点了点头,忙又道,“当日苏大人和我说这番话,我心中是非常赞同的,只是李道子在旁,也不好表态。昨日想来多有不妥,怕苏大人误会,这才连夜来打扰大人,罪过,罪过。”
苏清笑道:“既然余峨伯也认为鹿吴侯最适合储君之位,何不草一份奏疏予王庭,表明立场呢?”
曹节犹豫道:“这……这多有不便啊,我历来……历来都是……”
苏清冷哼了一声,打断道:“你历来都是支持武宣王的,对吧。”
曹节一脸的难色:“苏大人见谅,实在是我也有难处。我与武宣王是帝都太学府的同窗,年少时关系不错。前些年常无恙兵变,他又率军救我余峨于危难。于公于私,我都不能对他做出不义之事。但我可在苏大人面前立誓,立储这事上,我一定置身事外,两不相帮。”
苏清呵呵笑道:“噢?两不相帮?我怎么记得就在前几日,余峨伯似乎还庇护了一位叛将,又偷偷的将他放走了。这人叫……”他故做思索了一番,“叫李耀?”
“李耀?李耀!这名字我怎么好似记得!”真贰挠了挠眉头,觉得又有些疼痛。他右手搭着詹葛玥的腰,声音从腰部传入詹葛玥脑中,只有詹葛玥一人能听到。
方才他们师徒两人下山,经詹葛玥指点,不多会儿就寻上了苏府。本以为这时府中人应该都已睡去,不想刚攀上屋顶,真贰就察觉到周围有两处暗哨。他虽时癫时疯,但过往行走山海时的经验似乎都还记得,以他的身手,偷偷绕过暗哨也不算什么难事。待寻到后院,只见后院厢房游廊皆是灯火通明,四周又有二十余个护卫把手,只得寻了对面一个阁楼的暗角,藏在梁上,见机行事。
詹葛玥怕他犯病,伸出左掌挡在他的眼前,右手手指在掌心中虚画了一个“静”字。真贰看了轻吸了口气,平复下来。
曹节听到苏清说出“李耀”两字,吓得也是大惊失色,矮胖的身子一瘫,竟然从楠木椅上滑了下来,几乎跪倒在地上:“苏……苏公子,这事可万万胡说不得。”他以为这事做的保密,不想还是被人发现了。
苏清心中呵呵了两声,其实这事他原先只是猜测,毕竟李耀曾经在姑射郡境内追丢了两日,后又神不知鬼不觉的继续向东逃了。不想曹节竟然如此不经诈,他稍使了点手段,对方就露馅了。
苏清装出一副懊悔的模样,将曹节搀扶起来:“罪过罪过,这都是旁人和我说的,我是不相信余峨伯会干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来。这韩李两人犯上作乱,图谋弑君,是帝上亲裁,仲裁内庭宣发的诏令,要凌贼首、灭三族的十恶之徒,窝藏者与之同罪。巨野氏曹家上下五六百口人,我想余峨伯应该不会如此想不开。一定是下面人搞错了。”
曹节被吓得不清,撑了几次才坐上椅子,连道:“对,搞错了,搞错了。这李耀虽然是武宣王的旧部,我和他却是不熟,再则武宣王已经卸下兵权多年,和这李耀早就没了关系,那与我就更谈不上交情了。我怎会为了这个叛贼,当上杀头灭族的风险呢。可笑,真是太可笑了。”
苏清也哈哈大笑起来,仿佛真是遇见一件极为可笑的事情一般,又道:“余峨伯说的极是,这武宣王已卸甲多年,早已不议朝政,正是该和洞庭侯朝夕相处,共享天伦的时候。最可恶的就是原山氏、烈山氏家的那几位老不死,定是要推洞庭侯争储,真是可恶之极。余峨伯,你身为武宣王的多年好友,怎可违他的心思,跟着原山、烈山家的那些兵匪们胡闹呢。”
这苏清的口才确实了得,这番一说,好似曹节不反对洞庭侯争储,才是个不仁不义之徒。
曹节的意志早被击溃,又有把柄在人手上,自是苏清说什么,他便应什么,连连称是。苏清顺势又推波助澜:“少时我父亲教我背诵百氏族训,记得你们巨野氏曹家的是四个字,审时度势!余峨伯是个聪明人,做买卖也是把数一数二的好手,这哪个买卖亏本,哪笔买卖挣钱,我相信无需小弟多说,您自会斟酌。”
曹节会意,忙起身作了个大大的揖:“苏大人一席话,真让曹某茅塞顿开。我这便回文玉堂,写了奏疏,盖上爵印,再差人送给苏大人过目。”
苏清将曹节送到厢房门口,拱手道:“那便有劳余峨伯了,这便请早吧。”曹节哪里会想再多做停留,告了声退,逃也似的走了。
他两人方才在屋中,真贰所在的位置只能透过琉璃窗隐约看见两人的身影,直到此时才算看倒苏清的相貌。他身子又是一颤,传声道:“徒儿,你的这个仇人老子认识,虽记不得他是谁,也不知为何,只知老子杀他不得。”
詹葛玥咬了咬嘴唇,他知道自己这师父身上秘密甚多,他说不行,自有他的道理。却又不死心,指了下自己,又指了下苏清,做了个手掌刀劈的动作,在掌心画了“可否”两字。真贰会意,传声道:“你今后学好玄功,亲手杀他,老子却不会管。”
詹葛玥点了点头,又在手掌心写了个走字。真贰正要抱着詹葛玥起身,却听苏清喝退了左右守卫,才朝内房道:“人都走了,六先生您出来吧。”一个蒙面黑衣人从内房出来,走到苏清面前,懒洋洋的向他拱了拱手,打了个哈欠,道:“那矮胖子好生会折腾,困死佛爷我了。”
真贰看到这黑衣人,又低下了身子,示意詹葛玥莫动。
苏清歉声道:“让六先生久等了,二先生他们可有消息。”
那位六先生道:“说来也怪,已经快断了两日的消息了。照理说就算还没追上那李耀,也该传个飞书回来。
苏清皱眉道:“我担心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六先生笑了笑,笑声中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那李耀师出天涯海阁,也是玄门中排的上号的高手,单打独斗,佛爷我是自认为不是他的对手。二先生为了抢功单抛下我,只带了十几个喽啰去追,这次恐怕是要吃些苦头喽。”
苏清不悦道:“左相飞书有令,李耀和韩家的孩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是被他们上船逃到空桑城,坐相怪罪下来,你我可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六先生不以为意的哈哈笑道:“苏小公子,你少拿左相吓唬佛爷,你家苏老道子要攀左相的权势,可我们神机暗字营的天狐九尾、朱厌八十八刺,确轮不到他东方承发号施令。”
真贰听到他这句话,脑子又是一疼,忍不住哎呀一身,叫出声来。詹葛玥听得心中咯噔一下,暗叫要糟。
果不其然,六先生目光扫过他二人藏身的位置,哈哈一笑,喝道:“对面梁上的两位英雄,趴的也累了吧,吃佛爷一脚松松骨。”踏地一跃,飞起有四五庹高,一脚往他二人扫来。
真贰沉哼了一声:“抓紧我。”将詹葛玥又架到了肩膀上,双掌开合,往前一推,周围一大片砖瓦齐齐飞出,虽伤不到人,却逼得那六先生手忙脚乱。真贰运气双足,背着詹葛玥踏踏两步跳上屋顶,几个纵跃就隐进了马头墙后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