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大概有一盏茶的功夫,两边的景物由白墙黑瓦变成高大茂密的梓树林,林中一片漆黑,耳边除了呼呼的风声,还隐约能听到山涧叮咚流淌的声音。那人脚力好生了得,这疾奔了许久气息也未见急促。只听他喝了一声,脚上踏踏踏连跨几个大步,去势由平往上,詹葛玥只觉眼前一亮,星空又映入眼帘,似乎是跃出密林攀上了高处。
詹葛玥感到后颈处力道一松,人就被甩了出去。那甩出的去势自带有一股回旋之力,詹葛玥落在地上滚了两圈,并未觉得疼痛。
只听到那个拉着长音似癫似痴的声音又道:“小娃娃,来,磕三个响头拜老子为师,老子便教你天下第一的玄击技。”
詹葛玥手忙脚乱的挖出嘴里的物事,竟然是半块面饼,呛了几声,定了定神,开始环顾四周。这似是在余峨后山中的一处石台,高出山林七八庹的样子,站起身来,灯火阑珊的余峨城在自己脚下展开,如夜色中的一轮玉盘。
借着城中灯光的映射,四周景物也算清晰可见。只见一个人影盘膝坐在石台边沿,在身后余峨城和星湖坠月的映衬下,颇有些戏文里绝世高手的风范。
那声音不耐烦道:“小娃娃左顾右盼的墨迹甚么,还不过来给我磕头。”
詹葛玥道:“我又不识得你,为何要磕头拜你为师。”
那人是乎是很认真的在想这个问题,顿了一会儿才道:“也是,不过你不拜我为师也成,但你也得答应我绝不去拜那游不懂为师。”
詹葛玥一心要拜李道子口中的不懂先生为师,听这人说话颠三倒四,又要阻他拜师,心中不悦:“我要拜何人为师,是我自己的事,与你又有何干。”
那人哼了一声,站起身来。詹葛玥原本离他有七八庹远,只觉得眼前一花,那人已悄无声息的到了面前,一把掐住他的喉咙,将他临空提了起来。手上又是那阵奇怪的波动传来,一个声音在脑中道:“那你便去死吧!”
詹葛玥的脖子似被一双铁钳夹住一般,紧得他透不过气来,喘声道:“你……你杀我也要说出道理,不然……不然我死也不会服气的。”
那人手上劲道松了松,阴声道:“老子和那老匹夫有些恩怨。他多收一个徒弟,老子岂不是要多一份麻烦。你既不肯做我徒弟,又不肯不做他徒弟,老子自然只有先将你杀了,免得日后麻烦。”
詹葛玥将手攀在那人臂上,长喘了口气道:“你拦着人家收徒弟干什么,你若是怕输,他收一个徒弟,你便收两个;他收十个,你便收二十个,总比他多些,打起架来就不吃亏。可若是师父本身就不济,教出的徒弟也好不到哪里去,到时人多还是打不过,那可就大大的丢人了。”
“放屁放屁放屁!”那人松了手,将詹葛玥抛在地上,手足癫狂的骂道,“老子武技比他高,功法比他好,若不是他占着启剑峡人多势众,老子玄击技会比不过他,早将他废了。”
那人指天骂地,越骂越凶,折腾了一会儿,忽然整个人一僵,直挺挺的倒在地上。
詹葛玥吓了一跳,心道不是吧,莫不是被气死了。壮着胆子上前查看。只见那人一身黑衣,身形瘦小,约莫四旬上下的模样,脸上一片污秽,一对鹰目翻着白眼,口吐白沫,鼻流污血,正双手捂着头,不住的抽搐。詹葛玥看到那人一脸痛苦的神色,于心不忍。回想起自己小时惊风时,他娘亲救治他的办法,也顾不得那人脸上的污秽,壮着胆子就去掐他的人中。
那人嘴中叽里咕噜的开始说起胡话,好在抽搐慢慢平复,最后身子一松,瘫倒晕了过去。詹葛玥怕他醒来后人又不清不楚的喊打喊杀,就想偷偷地溜走。可是那石台高高突起,四面又都是光溜溜的石壁,探头向下望去,往下六七庹才看到树顶,黑压压的一片,也不知离地有多高。左右探了许久,也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你若拜我为师,不出三年,我让你上这石台如履平地。”那人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支身坐在地上,朝詹葛玥嘿嘿的笑道,眼神清明了不少。
詹葛玥垂头丧气的瘫坐在石台上,道:“我要学的可是启剑峡千军万马中取上将首级的功夫,你这些蹦蹦跳跳的跑路功夫有什么好学。”他听了李道子的说辞,自然觉得能“千军万马中取上将首级”便是最厉害的武艺了。
那人听了这话,呸道:“放屁,论到杀人的功夫,启剑峡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臭娘们拿甚么和我阴山派的玄功比。我一直偷偷躲在……哦不,是大摇大摆地躺在阁楼上吃酒,就听楼下那牛鼻子老道大言不惭地说甚么‘天下玄击出启剑’,我听了这话心中就大大的不服。这都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这牛鼻子也拿出来显摆当宝,他一定是没有听说过现在这‘天下玄击出启剑’后面还有一句,叫‘不敌阴山真武玄’。”
这人正是被李耀伤得神志不清的那位黑衣首领,昨日过关卡时,他就躲在车底,一路跟着马车到了皇甫萃的住所,藏在阁楼上。看到皇甫萃下地窖取酒,后脚也下去取了一坛自顾自的喝了。直到所有人都睡下,才偷偷潜入韩老四的房间翻找包裹,顺带虏走了詹葛玥。
詹葛玥自是不信,嬉笑道:“我瞧后面这句一定是你编的,我说大叔您方才都病成这样了,也不好好在家休养,大半夜的抓我一个孩童跑到这荒郊野岭,硬要我拜你为师,又是学得哪出戏。”
黑衣首领痴笑道:“你越是不信,我就越是要让你拜我为师,好让你信服我阴山派的玄功。”
詹葛玥无奈道:“那你且说说,你们阴山派有甚么厉害的玄功,我听了也好比较比较。”
黑衣首领起身道:“你一个小娃娃,和你说了你也不信,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我就随便露两手,让你见识见识我阴山派的手段。”
说罢,往一边纵身跃下。詹葛玥忙俯身去看,只听见林中哗啦哗啦的一阵乱响,接着就有一大团黑影呼的一声冲了上来。
詹葛玥吓了一跳,就听见黑衣首领哈哈大笑的声音道:“这是我们阴山的镇派心法太阴经。这玄功练到深处,周身玄气身轻如羽,负重如鹏。”只见那一大团黑影竟是一棵粗五六分,高十几庹,枝叶繁盛的梓树。这梓树木质紧实,可做木器,这么大一棵少说也有千斤之重,黑衣首领将它单手半抱在怀中一跃而上,却丝毫不见吃力。”
黑衣首领又道:“再让你见识一门功法,唤作九玄劲。”他左右手虚握成爪,抓住树干微一发力,顷刻间木屑飞溅,那粗壮坚实的树干在他手中如棉絮一般,几乎被拧成了麻花。
詹葛玥早就看得目瞪口呆。黑衣首领看他神情,得意地将几截断树往石台下随意一抛,又痴痴笑道:“老子说话从不打诳语,老实说,这游不懂的本事嘛,也就差我那么一……哦不,两三筹,可他门下弟子众多,教起来难免厚此薄彼。老子我可就收你一个弟子,自是会悉心教导、倾囊相授。”
此时詹葛玥脑中转了千百个念头。他其实还是更信李道子一些,然而面前这人虽疯疯癫癫,但所展现的本领,又深深的震撼了他幼小的心灵。
黑衣首领看他还在犹豫,哼了声,道:“我方才说过了,你要么就拜我为师,要么就被我弄死,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詹葛玥哪里还有什么退路,将心一横,磕头道:“弟子詹葛玥,拜见师父。”
黑衣首领乐得哈哈大笑,连道好徒儿好徒儿,探手将他拉到身前,两手在他后背,双臂,腰身处捏拿了一番,又兹兹赞道:“好身骨,好身骨,老子第一眼看到你这娃娃,便知是练我阴山九玄劲的好身骨,日后成就必定在老子之上,若被那游不懂捡了便宜,岂不可惜。”
他让詹葛玥端坐在自己身前,自己也收了收癫狂之色,面色庄重地道:“你既入我阴山,我派的渊源传承,自该记于心,以免日后行走山海,被同道中人笑话。我阴山一脉,源于翯朝时期,立派至今也有一千一百多年了。我派开派祖师姓石,号三梅老祖,原只是个开酒楼的庖丁,机缘巧合下修成了玄功,在暮洲阴山卧牛峰底开山立派。现今的掌派是我师兄……我师兄……”
黑衣首领说到这里顿住了,吸了口凉气,捂头道:“我师兄叫甚么来着,我又叫甚么来着,我怎么记不得了……”
詹葛玥怕他又犯了癫症,忙道:“师父现在想不起来就莫要想了,以后想起时再告诉徒儿也不迟。”
黑衣首领嗯了一声,伸手探入怀中,摸出一块铁牌道:“我只记得这牌子对我甚是重要,这才去那老头子包裹里寻了,却记不得它是甚么。”
詹葛玥将铁牌接过一看。他年少识浅,只看见铁牌一面雕着一只张牙舞爪的异兽,也认不得是什么。又见另一面刻着一个“真”字,一个“贰”字,就道:“我以前见我爹爹腰间佩着的貔貅腰坠,背面处雕着他的名讳。这‘真’、‘贰’两字,会不会也是师父的名讳呢。”
黑衣首领摆了摆头,道:“听着熟悉,也记不得了。也罢,老子以后便叫真贰吧。”
说罢站起身来,看看天色,道:“时候不早了,来,师父现在就教你老子闯荡山海二十年的头条心得……”他一把将詹葛玥架到背上,纵身跃下石台,脚踏着梓树的树梢,在林上飞驰,“如果你要杀一个人,最好的时机,就是在日出之前,摸上他的床。”
詹葛玥又惊又怕,颤声道:“师父,我们这是要去杀谁?”
黑衣首领仰天长啸,狠狠的道:“你成了我的徒弟,那谁杀了你的父母,就如杀了我真贰的亲弟亲妹一般,我若不将他们用九玄劲拧成麻花,如何彰显我阴山派的手段!”
詹葛玥听得一阵感动,他方才拜这人为师,多少有些被迫的意味。直到这一刻开始,他才从这疯癫的男人身上,感受到了一丝逝去的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