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时间订制新郎的喜袍,厉皓东简单地将一块红布从便服外面斜裹至腰间。这生硬套上去的红色,与其说像绶带,不如说更像一枚碍眼的印戳。
他平静无波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但是,在他的目光里,依贝渐渐感觉透不过气来。
“累了吧?”他移开目光,结束了对她的检视。依贝微微愕然地抬起头,他这是……在关心我?依贝陪着翁主读过“妇德”的书,深知女子出嫁从夫,正担心要如何服侍他,突然的这句话,竟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含羞地小声道:“还好。”
“大漠条件有限,让你受委屈了。且忍耐几天,女子的东西我会帮你置办的。”厉皓东在她身旁坐下,语气依旧很平和认真。依贝愈加没料到,慌忙摇头:“不会的……我不委屈……”
“依贝……”厉皓东没有关注她受宠若惊的反应,想说什么,又临时停下了,似乎在组织语言。
“将军……”依贝纯净如水的眸子,不由怯生生地望着他,等待着。
“你现在是将军夫人,在大营里你是安全的,没有人敢随便冒犯你。如果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任何一个你能看见的军士,他会转告我。”厉皓东不再停顿,很快说完。
依贝认真地听着,忽觉有什么地方不对,他是她的夫君啊,她有什么需要,不是直接告诉他就好了吗?
这时,厉皓东站起身,望着坐在床沿发愣的她,淡淡地说:“天色已晚,你早点休息吧。”然后,依贝望着他就这么径直走了出去。
依贝脸色煞白,呆坐在满是红色喜字的新房里,良久才回过神来。她明白了,她终于明白厉皓东来对她宣布了什么。
他给了她妻子的名分,只是名分而已,却不会真的和她生活在一起。所以,他才让她有什么需要去找任何一个旁人。
他走了,新婚第一夜,她就像个弃妇,被打入冷宫。
她应该料到这样的结果的。
依贝木然地吹熄了烛火,脱掉嫁衣,蜷缩在床上。营帐里似乎前所未有的空荡,一阵难以名状的闷胀与失落感却开始弥散。
她大睁着双眼,望着帐外漆黑的夜空。依贝,别这样,你怎么了?不是应该庆幸么,至少,他并不打算找你的麻烦!再说,翁主才是真夫人,被不被讨厌,跟你宁依贝一点关系都没有呢。
厉皓东,怪不得翁主拼死不肯嫁给他,他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在军士诧异的眼神里,厉皓东慢慢踱回自己的营帐,一把扯下披挂的红布扔在桌上,心情莫名的感到烦躁。
居然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娶了个娘子!
他不应该去看她的。本来,他打算婚礼完成后直接走人,可是,见鬼,他还是去新房看了她。
他揉了揉额角,吩咐士兵去准备热水。大战之前,他习惯于泡个舒服的热水澡。
“老大,真的是你?我还以为我眼花了呢,”一个人影风风火火闯进了帐,是李奇,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你怎么在这里?”
“你有毛病,这是我的营帐,你不认识?”厉皓东没好气。
“但是,新夫人在……”李奇指指外面。
厉皓东冷冷地盯了他一眼:“去睡你的觉,少管闲事。”
李奇打量着他,疑云密布。
厉皓东忽觉好笑,“李奇,圣旨怎么写的?”
“唔……燕王府长平翁主指婚给将军啊……”
“不错,我是不是已经娶了她?”厉皓东问。
“是……但是……”
“但是什么?”厉皓东冷笑,“圣旨上写了我必须和翁主住在一起吗?”
“没……”李奇觉得舌头开始打结。
“那你还啰嗦?娶过门的媳妇,我想怎么打整就怎么打整。”厉皓东嘲弄地扬扬眉毛。
李奇半晌没呼出一口气。然而,他眼中的疑惑更深了,看得厉皓东心里发毛。突然,李奇靠近他,在他耳边挤眉弄眼道:“老大,你莫非……染上龙阳之好了?”
厉皓东暴跳起来,一掌将他推飞出去:“你才龙阳,离我远点!”
李奇揉着生疼的胸口,不怕死地继续哀叫:“那是不是最近战事激烈,你的小弟……受损了,可不能拖着,我帮你找大夫……”
厉皓东的脸色黑得像锅底一样,揪住他胸脯拽过来,咬牙道:“你还可以叫大声一点,让全营的弟兄都听见!”
李奇哼哼唧唧道:“老大,你别怪我,你把如花似玉的新娘子晾在一边,弟兄们知道了,难免也会和我有一样的想法嘛。”
厉皓东恶狠狠地抽口气:“随便你们怎么想!我就是要让消息传到长安,别以为陛下就做得了我的主,刘选的女儿,我偏不碰!”他搡开他,厉声道,“李校尉,你可以滚了!明天给我守好大营,若有半点闪失,军法从事!”
“是,将军!”李奇肃然立正。
巨大的木桶里,热水蒸腾起雾气。厉皓东****着身子,半闭着眼睛,懒洋洋地浸在浴桶中,只剩下头舒服地露出水面,枕在沿上。
想起李奇刚才的表情,他忍不住弯起了嘴角。也许吧,他在皇宫里长大的,三千粉黛,看得他都审美迟钝了。自从过了十五岁生日,当朝天子就隔三差五地将漂亮的宫女送到他房里来。男女之事,从少年最初的好奇,到感觉无聊无趣,他没有用多久。
那些宫女,他差不多一个也记不得她们的模样了。反正,也没有谁能留宿超过一个晚上的,他又怎么会记得!欲望发泄后,只有更多的空虚。他的志向,在更远的地方。十八岁,他离开了皇宫,再也没有回去过。
战功卓著,天子为他感到荣耀。雄伟的大宅、阔气的田产、成群的奴婢、如云的美女,却都被他淡然拒绝。这些丰厚的赏赐,在他眼里无非是人生的羁绊,他不需要。他要的是自由,长驱千里,直捣虏廷,实现埋藏已久的英雄梦。
谁料到,那个高高在上如父如君的人,还是耐不住要包办他的生活。厉皓东想到这里,不由无奈地叹了口气。美女不要,干脆强塞给他一个媳妇。这都什么事儿!
水雾里,不期然又出现了一双清灵的美眸。“您轻薄傲慢的态度,有损您的教养。”“将军,您忙大事情吧,不用为我操心。”……这小丫头,有点意思,刘选居然能生出这样的闺女?
他刚任由思路滑开去,忽然,心头一凛,厉皓东,大战在即,你竟被一个女人占据了心思!
她和他见过的女人有什么不同吗?不,没有,除了……更多麻烦。对,应该是这样,他暗暗缩紧了拳头。
“不会的,我……不委屈。”那双美眸带着怯意,又似乎带着模糊的期待,依旧在水雾里对他扑闪。
哗,厉皓东猛地撩起水,泼到自己脸上,思绪终于被掐断了。他长出一口气,从浴桶中站起身。现在,去睡两个时辰。他命令自己。
午夜,实在睡不着的依贝披衣而起,走到外面透透气。忽然,她看见伙房亮着灯火。这么早?
近前,她才发现好几个伙夫在紧张地忙碌着,他们正将腌菜、腊肉卷入一张张干饼子里。“怎么不做些新鲜的呢?”依贝好奇地捏捏这些饼子,制作粗糙,又干又硬,这要是在王府,翁主早就要跳脚大骂了。
“夫人!”经过一场婚礼,所有人都认识了她,不过,这个时辰,伙夫们见到她,都有些诧异。“夫人,我们接到命令,将军马上要出发,只带轻便干粮。”
“啊?马上要出发?”依贝惊叫一声。几个时辰前,他们刚举行了婚礼,他居然连夜要走?是这个原因……他才将她冷落一边吗?依贝的心里翻腾起来,莫非,他有重任在身,不想让新婚的妻子担心?那样的话,自己岂非误会他了?
“他要去哪里?去打仗吗?”
“这是军事秘密,我们哪知道。”伙夫们笑道。
“轻便倒是轻便,但看起来好难吃哦。”依贝忍不住摇摇头。
“夫人,我们的手艺,当然比不上您王府的厨子喽。”有人开了句玩笑。
朦胧的天色里,号角没有吹响,但飘扬的战旗已在风中猎猎而舞。数百骑士身着紧身牛皮甲,足蹬黑色长靴,身背弓箭,腰挎长刀,雄赳赳气昂昂在大营门口整装待发。
厉皓东骑在黑色的高头战马上,神色冷峻,颇为满意地看着自己严格训练出的骁勇将士们。李奇送到了大门口,厉皓东打了个必胜的手势,两人正欲分别,忽然,一个娇小的人影从营地里奔跑过来。“将军,将军……”
厉皓东一愣,依贝?她还穿着那件红色嫁衣,鲜艳的色彩引人注目。“你来做什么?”他不免吃惊,这个时辰,她不应该在熟睡么!
依贝献宝一样地双手递上油布小包,气喘吁吁:“……听说将军要走,我特意做的长安最流行的蒸饼,很软很好吃,比伙房做的肯定强多了,将军带上吧!”
她满眼期待又紧张兮兮地望着他,从他的装束,她心里就明白了三分。这样的气氛,她在长安城从来没有经历过。虽然明知道他所要做的她完全不懂,但还是不禁为他捏把汗。
再说,她是他的妻子了,不管他爱不爱搭理她,照顾他毕竟是她的职责。
她摊开的小手里正冒着香味和热气,厉皓东目光略沉,却没有伸手接,也不说话。
骑士们都看着依贝。被这么多人围观,依贝慢慢脸涨红了。这时,厉皓东忽然勒转马头,对众人大声下令:“出发!”
马蹄迅疾,厉皓东一马当先,几百骑士霎时如风般从依贝身边掠过,就像一群捕猎的苍狼,从草原卷起烟尘,消失在远方。
依贝傻了般站在地当中。望着自己从午夜忙到现在的成果,委屈的眼泪实在忍不住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