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知命又直直躺回床上,眼睛直直望着房梁,一只瘦老鼠路过,望了江知命一眼,似是也在讥笑他,江知命气不过,只好转头不看它。
路瑶搬来个小炉子,背对着江知命在煎药,药香味已弥漫了整个屋子。江知命感觉中有些愧疚,师姐真心对待自个,自个反倒不识抬举起来,心中盘算着该如何开口给师姐赔个不是。
“吱吖。”
门被推开,一颗脑袋探了进来,见师父不在,才进门,又反手把门关上。
“嘿嘿,江大哥,你可好些了?我买了些驴肉包子,香着呢,师姐,你也吃些?”
乔任善从背后拿出油纸包打开,露出里面冒着热气的包子,他似乎很喜欢给江知命送吃食。路瑶把煎好的药倒在碗里,就准备出门。
“师姐,那个,昨日我并不是成心拒绝的,师姐大人大量,莫要往心里去,我日后定会听从师姐的吩咐。”
江知命也顾不得乔任善在场,直接与师姐道歉。路瑶本欲开门,听着江知命的话,得意的笑容爬上脸颊,她本想再趁机耍耍威风,一转身便看到乔任善看着自己促狭地笑,再回想方才江知命说的话,知道乔任善定是想歪了,登时火气又冒了上来,一巴掌便拍在乔任善头上,怒道:
“你个小屁孩,乱想什么,莫不是又想尝尝皮鞭的滋味?”
“还有你,江知命,你给我说清楚,你拒绝我什么了,我有什么能让你拒绝,哼,好心当成驴肝肺,要不是你病了,看我不抽得你满地找牙。”
乔任善看看双手叉腰的路瑶,又看看一脸愕然的江知命,一脸同情。他悄悄往门口移动,想逃离这儿。
“哐当。”
门被一把推开,罗丙文走进来,看了眼路瑶,又瞪了眼乔任善,道:
“方才师父说了,你身体弱,就暂时不要练武了,好生躺着吧。”
他话虽是说给江知命听,人却是盯着路瑶。
“你们两个,在这做什么,功夫很好了?出去练功。”
“是,大师兄。”
路、乔二人应了声是,路瑶嘱咐江知命趁热喝了药,便朝外走。罗丙文冷冷瞥了江知命一眼,也出去了。
江知命有些不知所措,他再次回想这几日发生的事儿,仍然找不出是哪里得罪了大师兄。想不通便不去想,江知命起身下床,把药喝了,又回到床上坐着。
取出放在枕头下的刀,解开缠绕的布条,露出亮白的刀身,搁在枕头上。
自个当真就不能练武么?江知命怎能不失落,可是他又能如何,倘若有一丝机会,他也不会放弃,可若是上天这样安排,他能反抗么?
江知命摇头苦笑。
“你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侥幸,还奢求更多,真是有些贪心了,江知命啊江知命,你不是更应当相信命运么。”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即便如项羽那般盖世英雄人物,也避免不了与命运妥协,自己这么个小人物,似乎就更不应有什么怨言。
“哈哈哈。”
江知命大笑一声,倒头便睡。
***
四月初四,今日似乎更应该细雨纷纷,打开门却是阳光明媚的好天气,天清气明,带着愉悦的心情去祭祖,老祖宗或许会更欣慰。
路山一家三口踏春去了,他们老家在河阳,打行里也脱不开身。徒弟们也得了三日的假期,院子里只剩下了江知命,他打了盆清凉的井水,歇息了一整日,再擦干净身子,晒着暖暖的日光,嗯,这样的日子并不坏。
每年的清明爹都会带着姐弟俩去祭拜娘亲,江知命估摸着这个时辰爹已将娘亲坟头上的杂草清理干净,然后坐在碑前与娘亲诉说这一年来发生的事儿,他与姐姐通常都是立在不远处静静地看。
心中默默忆着娘亲温暖的笑容,朝东边拜了三拜。
怀揣着与乔任善借的一两银子出了门,他亦是做好了今日的打算。好容易找了家烤鸭店,还是昨日剩下的,也不打紧,再去打一坛老黄酒,往南门而去。
一路上人真不少,多数是一家人,江知命饶有兴趣的观察他们。看起来有两类人,一类人有说有笑,脚步轻盈,想必日子过得不错,前来祭奠祖先,希望先人继续保佑自家福泽延绵,这类人多会带着孩童一道踏春;一类人哭丧着脸,与同伴一般低头默默前行,他们或许是刚刚失去亲人不久,还未从失落中拔出来。不对,还有一类人,面上不喜不悲,只是不时打量旁人,偶尔还会在超越旁人时失足撞向别人,道个歉便又接着走,再走一段路又会不小心再撞着一个人,好在大家都会好心的扶住他,不然一日下来他该摔得鼻青脸肿了。
江知命很庆幸自个的模样有些邋遢,这样便没人来撞自个。
他突然想起,今日大伙都去祭祀,那位唐先生难道就不去?唔,也不碍事,只不过二里路,权当认个路。
二里地并不远,不一会,果然在大路右侧十来丈处有一间木屋,只是背对着路,周围连棵树也没有,就那般孤零零的立在那。江知命绕到前门,见门开着,门口有一张石桌,两张石凳,另一边搭了个简易灶台,并没有燃火。
“唐先生?”
江知命唤了一声,并没有人答应,屋中昏暗,也没什么动静,估摸着是没人。他拎着烤鸭与黄酒,顺着门的朝向往前走,想要溜达一圈再回去。
没走几步,眼前豁然出现一处低洼,再走几步,一个七八丈见方的水塘显在眼底,有一人坐在塘边持竿垂钓。
“唐先生?”
江知命又小心翼翼地问。只见那人回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招招手,示意江知命过去,正是唐先生。
江知命过去,坐在他身边,道:
“唐先生,我是来......”
“嘘...”
唐先生仍是示意江知命噤声,而后眯眼盯着漂在水面上的浮漂,江知命见他身旁连个装鱼的网兜也没有,也不知这塘里是否有鱼。
忽然,浮漂剧烈抖动两下,唐先生赶忙抓紧鱼竿往上提,却没能提起来,只见那浮漂在水面上四处“游动”,过了好一会才缓慢下来,这时唐先生再使劲一提,一条乌黑鲩鱼脱水而出,落在塘边草地上,大口一张一翕,好家伙,这鲩鱼怎么也得有五六斤。
“妙极,妙极。”
唐先生兴奋得手舞足蹈,又对江知命道:
“江兄,你去生火,我把这鱼杀了,咱们吃烤鱼。”
江知命会的东西不多,生火却是拿手。那时候跟着二蛋哥一伙去烤地瓜,烧火的任务通常都是交与江知命的。找来了柴火,才发现没有火引子。
“屋里进门左手箱子上有火折子。”
唐先生手中的鲩鱼已经清洗干净。江知命腾腾跑进屋,又跑出来,把干草引着,再加粗柴将火烧旺。
“唔,有烤鸭,还有黄酒,今个有口福了。”
唐先生显然心情极好,哼着小调,走回屋子在鲩鱼身上涂了一层油盐酱醋,再把鲩鱼插一根干净的树枝,架在火堆上。打开包着烤鸭的油纸,把凉透的烤鸭也串起来烤。
两人在火堆旁坐下,唐先生抱起酒坛,也不用碗,直接喝下一大口,咂咂嘴,道:
“江兄,你怎的才来,我这两日可是无聊的紧。”
“唐先生见谅,前两日身体有恙,所以赶上今日清明才来,路上还担心先生不在呢。”
“我除了进城去打酒,便一直呆在这儿,江兄随时都可过来,咱们喝喝酒,对对子,岂不快哉。”
“好是好,只是江知命心中有些事儿,还需给先生道个歉。”
江知命站起身,朝唐先生抬手施了一礼。
“江兄弟你一口一个先生,是否太过见外,在这样我可要生气了。”
“我要说的就是此事,实不相瞒,我的相貌与我年龄并不相符,长成这幅模样其实是得了怪病...”
江知命把自己身体的缘由告诉唐先生,又道:
“唐先生是才华无双的文豪,我实在是不敢与唐先生称兄道弟,还望唐先生原谅我先前冒犯之处。”
唐先生没有立即说话,把已经滋滋冒着油的烤鸭撕下一条腿,递给江知命,而后自己抱着剩下的鸭子,也不嫌烫,大口啃吃起来。江知命看着唐先生嘴巴几个来回就把鸭身上的肉啃吃干净,骨头往水塘里一扔,再抱起酒坛子灌了一大口,又打了个长长的酒嗝,再把酒坛递给江知命,道:
“呐,烤鸭我吃了,酒我也吃了,你也吃一大口酒,我便不与你计较了。”
江知命哪敢犹豫,立即咕嘟咕嘟也灌下一大口,酒气蹭蹭地险些把眼泪水辣出来。
唐先生拿油腻的手拍拍江知命的肩膀,道:
“来来来,快坐下,多余的不消说,我既然认了你这兄弟,那不管如何,你就是我兄弟,你若是不嫌弃,就唤我一声大哥罢。”
“唐大哥。”
江知命眼中泪水几乎夺眶而出,却不是被酒气呛的了。
“哈哈哈,这才对,来,吃酒吃酒。”
两人便抢起酒喝,江知命连自己的酒量都忘了,没几个来回已是醉意朦胧。人有些醉意的时候,便是最容易感情泛滥的时候;人感情泛滥的时候,便是最想要吐露心事的时候。
“唐大哥,你若是吃酒吃得醉了,通常都会做些什么事情。”
唐先生这酒场老油子,怎会看不出来江知命的状态,他用油腻的食指理了理两撇小胡子,笑眯眯道:
“我啊,我若是醉了,便更要多吃几碗酒,好让自己更醉些。”
江知命也不管唐大哥调侃他,只感觉心中憋闷得快要炸开,他心中藏了太多事儿。
“唐大哥,你便做一回我的听众罢。”
说完,江知命便自顾自地说起来,从小到大,从他能站在自己头上观察世界,到和尚帮助他还魂,到七岁才迈出第一步,到失手将陈飞槐打死,再到遇上顺丰打行,简直是把这十几年的遭遇全部倒了出来。
唐先生收起笑容,认真地听。
“也不知怎的得罪了大师兄,他连正眼都不瞧我。唐大哥,你告诉我,我连武都练不了,是否所有人都瞧不起我。”
唐先生想安慰安慰江知命,他话还未出口,江知命便一头栽倒下去,人事不知了。唐先生看着酣睡的江知命,摇摇头,心想这也是个有故事的少年。
江知命醒来时太阳已经落山,略一思索,想起这应当是睡在唐大哥的床上,竟是睡了一下午。出了屋子,唐先生正拿着勺子在锅里搅拌,见江知命出来,便指了指石桌,道:
“坐着罢,马上就可吃饭了。”
江知命看着唐先生端上来两大碗白粥,还有之前的烤鱼,香气扑鼻。
“这鱼我从新烤过加热了,味道应该不会比刚烤熟差多少,尝尝吧。”
唐先生此时就像一个想要得到认可的厨师。江知命真饿了,撕下一块烤得金黄的鱼肉放入嘴里,真叫一个香。
“唐大哥,你这手艺可真叫绝了。”
江知命一手竖起大拇指,一手接着撕下鱼肉往嘴里塞。唐先生很满意江知命的反应,摸摸两撇小胡子,得意道:
“这还不算什么,家兄做的鸡翅膀,那味道才让你知晓什么叫绝了。”
家兄?江知命疑惑了,细想一遍,书籍中并没有记载唐寅有哥哥,难道是记载有误?不由问道:
“唐大哥,你哥哥是谁?”
“家兄正是唐寅。”
“噗”,江知命嘴里的粥喷了一桌子。
“你哥哥是唐寅,那你是谁?”
“我自然就是唐申。”
唐申弹去身上的米粒,一脸幽怨。
江知命思索片刻,似乎是自己先入为主,认为唐大哥就是唐寅,谄媚道:
“唐大哥,是小弟的错,嘿嘿,大哥大人不记小人过,改日我再带些酒来与大哥赔不是。”
伸手不打笑脸人,唐申瞪了江知命一眼,解释道:
“宁王派人聘请家兄去做幕僚,家兄早已看透世事,不愿做这等烦心事,我与他外形还有几分相似,便顶替他去应付差事。熟知那宁王有造反之心,我哪里还敢呆下去,便装疯卖傻,自愿被赶了出来,一路走走停停,月前才到了这里,那日初次去卖画换些银子,便遇上了你。”
原来其中还有这么多事故,江知命心中感慨,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精彩故事。
吃完饭,天色也愈发黑了,唐申对江知命道:
“你这便回去吧,走夜路不安全。”
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江知命。
“这是我自家修习内功的法子,虽不如何厉害,能强身健体也是好的,你回去练一练,或许能有些意想不到的收获。”
江知命伸手接过,直接放进怀里,想要说些感谢的话,唐申直接摆手,道:
“行了行了,快走吧,日后常来陪陪我便是。”
说完,唐申便进了屋子。江知命呆呆站了一会,便也转身离去。
***
进城时,天色已完全黑下来,灯火还没有点燃,借着月色,江知命进了一条胡同,忽然,一条黑影从天而降。
“是谁?”
江知命靠着墙问道。
“是我。”
一道沙哑的声音回复了他,江知命还来不及反应,便眼前一黑,再次栽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