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百多年前,帝国草创,所谓首都也不过是前线最大的一座堡垒,为了防备当时甚为强大的匈奴进行突袭,帝国在这座大城的周围建立了七座用于防御的卫城,分别以北斗七星的名字为它们命名:最北方的摇光堡,次之的开阳堡,再次之的玉衡堡,以及位于华夏城东北的天权堡,西北的天玑堡,西南的天璇堡和东南的天枢堡。
但在今天,大汉帝国的疆域已经囊括了整个欧亚非大陆板块及其附属岛屿,“外敌”这个词已经成了人们遥远的回忆之一,所以位于京城周边的这些军事设施也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经过二百多年,它们便逐渐的成了居民聚居区。而其中天璇堡因为依山傍水秀丽怡人的景色特别能够得到有钱人的青睐,一百多年前就已经有人开始在这里修建度假别墅,直至今天,这里已经成了家资万贯的工商富豪们最大的聚居地,原本那些碍事的城墙早已被拆毁,几百座样式各异的庄园和别墅或密或疏的点缀在起伏的丘陵间,一派闲适的田园风格,隐现着高贵奢华的气息。
但今天,当京畿内安厅刑捕司左路总捕屈殿臣和他的副手耶律元走在这条古木参天的林荫大道上时,却没有感到一丝与“闲适”、“高贵”有关的气氛。整个天璇堡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举目望去到处都是警卫,铠甲与兵器相撞的声音此起彼伏。
负责最外圈警戒任务的是来自内安厅城防司的大批京畿城防军,他们把住了所有进出这个地区的路口,认真检查着每一个人,一队队骑兵在林间缓缓而行,防止有人偷偷潜入或逃跑。流经天璇坊的沙河一段已经被封闭了,一艘艘巡逻艇在水面上来回巡视,每走一段距离还能看到设在河边的帐篷,时不时有在水下巡逻的水兵破浪而出。
再往里走,看到的面孔便熟悉了很多,刑捕司的武装内安员们每三人组成一个小组,或定点站岗,或交叉巡逻,他们的目光落在每一个院子的外墙,每一片园林的草丛,哪怕是一只苍蝇飞过,也难逃他们的验明正身。
和他们同时通过检查站进入这里还有一队相貌精悍的汉子,这些人个个悬刀佩剑,表情严肃。虽然没有穿任何制服,但穿着相当华丽,手中还拥有高级别的通行证和武器许可证。很明显,这些便是大人物家里雇佣的私人保镖,是从城里或是其他宅院调过来保卫家眷的。所以不用想也知道,在那些巨大的园林内部同样也是戒备森严。
自从成为了富人区,天璇堡已经有近八十年没有出过命案了,那些选择定居于此的娇嫩住户们毫无疑问是被吓坏了。只是不知道那些卧室里的棉被是否够厚实,能不能止住因恐惧而带来的颤抖?
一贯轻佻的屈殿臣不无恶意的想着,他看了耶律元一眼,惊奇地发现这个通常沉默寡言,偶尔长篇大论的契丹汉子似乎和自己有着同样的想法。
屈殿臣是昔年楚国贵胄屈氏一族的后代,标准的世家出身,那位以身饲鱼的屈原大夫就是他的祖先。但由于某种显而易见的原因,他讨厌自己的出身,因为这出身总在妨碍他为国效力,或者说白了就是妨碍他仕途的提升。但他更讨厌的还是对那些企图靠财富来攫取国家权力的暴发户。
在屈殿臣的眼中,这些人掌握着大部分的社会资源,却缺少对于国家和百姓的责任感,他们更多的是在考虑的是自己的产业和自己的钱包,总是希望可以用权力来为自己博取更大的物质利益。他们纯粹就是一群腐蚀国家的蛀虫,一群尸位素餐的败类,一群自私自利自高自大目光短浅爱财如命的蠢猪。
(二)
在天璇坊众多的富豪花园中,虞园无疑是一座非常吸引眼球的园林,这个占地几十亩的建筑群几乎和大自然毫无罅隙的结合在了一起。在它巧夺天工的设计和精美绝伦的建筑风格面前,即使是最挑剔的评论家也找不出任何任何的瑕疵,不论是从便利舒适的方面还是从华丽排场的方面,它都可以算得上是完美无缺。
灰色水磨石筑成的院墙一眼望不到头,三间兽头大门雕梁画栋,门口有四棵至少三人合抱起的大槐树,八名身材高大的刑捕司内安员在大门外的台阶下排成两列,整齐划一的向两位总捕大人举手行礼。大门台阶上,一个头发稀少大腹便便的老人正恭恭敬敬的等待着他们,这老头儿的年龄已至耄耋之年,穿着一身制式的总管服装,其光鲜程度让屈殿臣不由得有些自惭形秽。
“有钱就是好,家里的狗都能穿的这么漂亮。”他一边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半旧不新的蓝色制服,一边小声嘀咕着,然后抬起头热情洋溢打招呼:“好久不见啦,大总管。”
此时白昼已经接近了尾声,黯淡的夕阳洒在虞园那灰色古朴的院墙上,显得非常衰弱。
虞园,
后园,
巨大的假山,峰峦叠嶂,竟然还颇有些华山的影子。苍松翠柏间,盘山路蜿蜒而上,路边溪水潺潺,遍地奇花异草。小溪的源头是一座不大的人工瀑布,这瀑布从悬崖上直泻而下,发出阵阵轰鸣,银瓶乍破,铁骑突出。一座造型别致的暖阁就建在这瀑布下落处的旁边,翘起的飞檐仿佛雄鹰展开的双翼。
大床,高橱,小几,低椅,都是用顶级的海南黄花梨制成;门帷,窗帘,床单,几布,都是来自徐州西路突厥人的手工织品,极为昂贵;一卷画,一炉香,一把剑柄镶满钻石的西班牙青铜短剑,一条长达三丈的埃及五彩流苏。每一样都价值连城,而且奢华又不失低调,一如这房间主人的平日风格。
“只可惜他现在只能低调,不能奢华了。”屈殿臣笑了笑。
大汉帝国天命府上院议员虞同的尸体就坐在大床边的地上,背部靠着床帮,他的嘴大张着,白色丝绸睡裤上明显有屎尿的痕迹,即使是过了一夜还能闻见隐隐的恶臭。
屈殿臣只是大概的看了一眼,便转而开始环视整个房间,他并没有过多的关注尸体,因为那是耶律元的工作,而屈殿臣要负责的,是现场。
风,是每个内安员勘察现场时最好的朋友,它能够循着空气中残存的道法痕迹去挖掘过去的空间记忆,可以让人们了解某个特定地点在过去一段时间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有什么样的人曾经出现过,有什么样的体征,做了哪些事情等等……这些信息通常情况下不会非常完整清楚,但却是相当准确,是完全可以信赖的情报。
微合的双眼慢慢的睁开,屈殿臣转头望向耶律元,发现耶律元正好也在看着他。
屈殿臣摇了摇头,耶律元也同时在摇头。
(三)
假山山腰,
溪水旁,
凉亭,
虞商,男,四十四岁,虞氏家族真正的长子,风流倜傥,才华出众,但多年来却始终不显山露水,这是因为他有一个比他更加有优秀的弟弟,更是因为他虽身为长子,却是庶出。
“我在暖阁的内室里找到了好几个人出现过的痕迹,其中一个和你很吻合,还有一个则与贵府总管非常相似,而其他两个人留下的痕迹很少,一个在床上,一个在窗边,而且基本没怎么动过地方。倒是你和贵府总管与死者的亲密接触比较多。”屈殿臣翘着二郎腿,四平八稳的坐在椅子上,用鞭子轻轻的敲着自己的马靴:“所以我必须很遗憾的通知你,目前来看,你和贵府总管的嫌疑最大。”
虞商坦然的与屈殿臣对视,微笑,不回答。
“所以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屈殿臣则叹了一口气:“都说虞同在你之上,不过我今天一看,好像还是你更优秀一些。”
“死者为大,请君自律。”虞商终于开口了,声音很洪亮,但却并不咄咄逼人。
“呵呵,抱歉,失言了。”屈殿臣笑了笑:“不管怎么着,还得麻烦二位和我们回去一趟,只是例行协查而已。”
“法度如山,敢不从命?”
两人从座位上站起,凉亭外一个白衣男子正恭敬等候,屈殿臣认识这个人——梁辩,京城中颇有名气的一个讼师,于是便似笑非笑的看了虞商一眼:“厉害,全都算准了。”
“常理可度之事,大人见笑了。”
(四)
在这个没有指纹技术和DNA技术,也没有系统科学的法医技术的时代,要侦破一个谋杀案的确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道法勘察现场所得到的信息由于其主观性只能作为辅助手段,在法庭上没有任何作用。因此除了所能取得的有限的实物证据之外,更多的还是在依靠内安员的推理和经验。
“先说说死者的情况吧,死亡时间?”
“昨晚子时到子时一刻之间。”
“死者家属什么时候报的案?”
“今天上午辰时五刻左右。”
“死因?”
“遭电击后的心脏骤停。”
“现场如何?”
“除死者外,现场共有六个人的痕迹:最早进入房间的一批有三个人,大概是二十二点三十分左右,是两个人抬着一个人进入房间,并将第三个人放在了床上,然后前二人未做任何停留立即离开,而留下了第三个人。其次进入房间的是死者,死者在走进房间后没有停留,径直走向床边,但还没来得及上床就遭到了不测,尸体面向窗口,斜靠床边;第四个人出现在窗边,这个人出现的时间应该和死者是前后脚,但从脚印上看他没有移动过……”
“等一下,这第四个人是怎么进去的?御风术?御光术?还是御土术?”
“这一点尚未发现任何痕迹。”
“是吗?……你继续说。”
“第五个人是死者的贴身跟班,他的脚印只到房间隔断的纱帘前,并未进入内室。第六个和第七个进入现场的人是死者同父异母的哥哥虞同以及死者府上的大总管虞富,从时间上看应该就是死者暴毙前后的事情。”
“等一下,前三个人是什么人?”
屈殿臣笑了:“大人,这还用问吗?”
“你有讯问过他们吗?”
“你在开玩笑吗?我的大人。这种事儿牵涉后宅姬妾,人家可是天命府的上院议员,有特权的。”
“嗯,好吧。”一边询问,一边在案情记录本上奋笔疾书的京畿内安厅厅长闫让放下了手中的笔,抬起头来看了看站在自己桌前的屈殿臣和耶律元:“这么说,出现在房间里的第四个人最有可能是凶手。”
“其实吧,大人,这个事情是这样的……”屈殿臣犹豫了一下:“我们觉得,在这个案子里,所谓的凶手有一半的可能是不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