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海边有山,山上有林,林间有溪,溪汇成河,河落为瀑,瀑下成潭,潭边有石,石上有人。
一个垂钓的人。
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也照在一件补丁摞着补丁的破袍子上,一个书生迈着方步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却像是走在公立书院平坦的石板地上。
山路渐渐平缓,尽头那一片绿茵茵的草地就像是贴在绝壁旁的半个漏斗,那一汪深蓝在轰鸣如雷的瀑布下显得格外可人。
而阳光则是这一切色彩的塑造者,它毫无阻隔的倾泻在这片如画般的景致上,它让绿色变得晶莹,让蓝色变得通透。
书生站在水潭畔那块龟形巨石上,在他的旁边,是一个盘膝而坐的渔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手中的钓竿足有一丈有余,长长的钓线绷得紧紧的,似乎已经有鱼上钩了一样。
只是这个姿势他已经保持了很久,却始终没有什么动静。
“那个破法案终究还是通过了?”钓鱼的人问道。
“是啊,通过了,一票之差。”
书生虽然穷酸,但相貌却很英俊,阳刚十足,一身正气。他有着一张看不出年纪的脸,乍一看似乎很年轻,但仔细看却能找到无数的沧桑,而眼角眉梢间洋溢着的活力和生机却绝不是那些历经挫折的人所能拥有的。
“让那些人不偷懒,真的是一件很难的事情。”钓鱼的人轻轻的叹了一口气:“简单粗暴的行政干涉确实很省事,但往往带来的却是更大的麻烦,欲速则不达。”
“要插手吗?”
“不要,我们不可能永远护佑他们。”钓鱼的人说:“驱之不如诱之,这道理很简单,人人都懂,但要做到却很难。第一个想到把胡萝卜挂在驴前面的人,一定是被驴踢得最狠的人。”
“那就让驴狠狠地踢他们两脚吧。”书生笑了,他转过身去,面前舒缓的山坡绵延几十里,一直延伸到海边,而在海天相交之际,似乎有一抹浓浓的黑色在聚集。
(二)
狂风暴雨肆虐的海面上,五艘伤痕累累的巨大战舰正随波逐流,一个在风雨中看起来有些飘忽的身影站在最大的那艘战舰的船头仰天长啸,那啸声中充斥着郁积已久的愤怒和不平,但这一个人的宣泄与这天地之威相比却立即就变得无比渺小。
风雨咆哮,震耳欲聋的长啸转瞬即逝……
(三)
夜幕下,
海滨,
浪,不知疲倦的拍打着沙滩。
天空中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黑暗成了大地的统治者,远处,隐隐有雷声传来。
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左手拎着酒瓶,右手拎着一只鸡,醉醺醺的沿着海岸走来,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走向他搭在大桥引桥下的小窝,完全不知道背后有一个巨大的黑影正无声无息,亦步亦趋的跟着自己,那黑影披着长长的披风,一直拖到沙滩上,兜帽下,竟然是一张没有五官的,如同白板般的脸……
(四)
夜,
雨夜,
码头,
空无一人的码头,
王才站在海堤上,在他的脚下,大海仿佛永远不知疲倦,波涛汹涌,浪花飞溅,一如他现在的心情。
他全身心的沉浸在自己的心思里,全然不知有一个巨大的黑影已经出现在了自己的身后,那张没有表情,没有五官的白色面孔就是从这黑影中渐渐地浮现出来……
(五)
花魁坊,
灯红酒绿地,销金不夜天,
“出去!出去!出去!再看眼睛该拔不出来了。”李妈妈挥舞着袖子,把一众大茶壶都撵了出去,然后喜滋滋的坐下来,清点着今晚的收入:一张张湛蓝蓝的宝钞,一枚枚黄澄澄的金币,一块块白花花的银锭……
这都是好东西啊,每当看到它们,李妈妈都特别有安全感。所以当她发现有个巨大的黑影挡住了灯光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六)
一斤面条,四个鸡蛋,半斤牛肉,用葱姜爆锅煮成一大碗,四个松软酥脆的吊炉炊饼,在几分钟内就给吃了个干干净净。
饭量与年龄、收入、体重,并称女性的四大禁忌话题,所以吴琳尽量不和别人同桌吃饭。
朝阳照亮了聚财客栈大门上的匾额,四个穿着蓝色大氅的骑士牵着五匹马正在这里等待着。
吴琳穿过庭院走向门口,她的身高堪比男性,蓝色的劲装勾勒出她苗条而又不失性感的线条,洁白如玉的鹅蛋脸,如杏子般的大眼睛,直而挺的鼻子,鲜红的嘴唇,丰满的胸部,高翘的臀部,修长的双腿,如天鹅般优雅的颈子……这一切都会令人不由自主的想入非非,但她那双不输于男性的大手,矫健迅疾的步伐,特别是眼角眉梢间流露出的那种冰冷的气息却又在无声的警告着那些可能心怀不轨的登徒子,这绝对是一头开不得任何轻佻玩笑的母老虎。
带着纯天然不加任何添加剂的御姐范儿,吴琳走出了客栈,她很随意的一伸手,就接住了抛过来的缰绳,她翻身上马,马鞭直指东方。
“今夜,五羊郡。”正在赶赴任上的新任五羊郡内安局刑捕司总捕吴琳大声的下达了指令。
“是!”在她的身后,四名随行的内安员齐声大喝。
五个人的声音都是洪亮有力的,但也略有不同,随行的内安员们的声音中夹杂的是由衷的喜悦,而吴琳的声音中却藏着隐隐的不甘。
五羊郡,东南第一郡,两广行省的省治所在地,总面积一万八千八百七十八平方公里,除郡治五羊城外,还下辖鹏城、莞城、禅城、香山、百岛五个县,总人口超过三百万,拥有冀州第一大港——五羊港,是大汉帝国东西方海上通道的起始点和终点站,其繁华程度甚至不逊于远在西北的京城。
京官不如外放,在京城,三品四品到处有,五品六品满街走,内安员不过是芝麻粒儿中的芝麻粒儿,可到了地方上,那就是截然不同的景象了,特别是能够被派到这样一个经济发达的地方来当差,内安员们当然满心欢喜。
只有吴琳不这么想,正所谓出身决定视野,这句话在某些时候是有一定道理的,和身后那四个出身平民的内安员不同,作为昔日兵法大家吴起的后代,正宗的世家子弟,吴琳深知身处京城和身处地方之间的不同,作为帝国四大军事学院之一玄武学院的头号优等生,在京城内安厅实习三年成绩排名第一的状元,她完全有资格继续留在京城内安厅任职,继而进一步飞黄腾达。但现在,她却只能屈身于远离政治中心的东南一隅,这是她非常不愿意看到但又无可奈何的事情。
原因无它,只是因为自己来自世家。
但没有办法,从吴琳拒绝家中安排的婚事并且离家出走的那一天起,她就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
(七)
五羊城的大街一如传说中的景象,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摩肩擦踵,令人举步维艰。一行人迫不得已的避开了人流车马最为汹涌的主要街道,但他们随即就发现即使是在相对次要的街道上,稍微放开一点缰绳也是完全不可能的。
在北方人来说,现在只是初春,但在五羊却已经有了仲夏的味道,街上到处都是纳凉的人群:有抱着肩膀的闲汉,有东家长西家短的老太太,有正在奶孩子的大嫂,甚至还有一个穿着考究但却已经瘫痪的老人,这老人的身材很高大,坐在一张宽大的安乐椅上,双手微微的颤抖着,口里不住的呢喃着什么,他用一种呆滞但又大胆的目光注视着这一小队全副武装的内安骑士。
不知为什么,吴琳莫名的从这些人群中感到了一丝不安的存在。但这样温暖静谧的夜色中,这种不安的感觉稍纵即逝,吴琳耸了耸肩膀,也许是错觉吧,谁知道呢,在马不停蹄的奔驰了六天以后,她和她的下属们最需要的是休息。可现在已经入夜,他们已经误了行程,直接去报到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朝廷的公帑是不能乱用的,即使是郡内安局刑捕司总捕这样的六品官的川资也并不多,所以他们这一行人要想在市中心体体面面的住下来根本是不可能的。但幸好在各地都有朝廷定点接待处,只是在规格上与靠近京城的客栈有些不同,让吴琳看了直皱眉:这里的桌椅几案看似不怎么样,但实际上都是上等红木制成的;床上的铺盖表面上虽然用的是普通棉布,但里面全是一等品的鹅毛,柔软轻便;房间虽然不大,但铺的却都是高档地毯,再硬的马靴踩上去也不会有一丝声音;每个房间一个卫生间,墙上的镜子是由上等玻璃制成的,有陶瓷的马桶——虽然上下水现在已经很普遍了,但陶瓷的马桶还是很少见的——有淋浴,也有浴桶,硕大的浴桶同样是用上等红木制成,里面足以坐上三个人,一路风尘后在里面泡个澡确实是无上的享受。
正所谓天高皇帝远,腐败有妙招。
这里的伙计很殷勤,也很有礼貌,掌柜的很风趣,同时也很有分寸,一看就不是那种没见过世面的庄户人,这一点倒是让吴琳很满意。作为京城人,骄傲总是难免的,所以最烦和那些没头没脸的乡巴佬打交道。
就在吴琳等人安顿下来的十分钟之后,天空中响起了第一声闷雷,五羊郡今年的第三场春雨降临了。
(八)
雅室,熏香,兰花,醇酒,
浊世翩翩佳公子,红尘落难焦尾琴,
银瓶铁骑,珠落玉盘,倒上云际三千丈,俯落汪洋九重深,时疾时徐,萦环绕梁。
雅室的拉门无声的开启,琴音戛然而止,坐在琴后的窦融抬起头,却发现门外似乎空无一人。
“你可以开始了。”有声音从门外的黑暗中传来,仿佛魔鬼的呢喃。
窦融沉吟了一下:“这和我们当初计划的有些不符,是不是早了点儿?”
他没有听到回答,门已经关上了。
这是窦融的兄弟,生死兄弟,只是最近这段时间,窦融觉得有些看不懂自己的这个兄弟了。
(九)
客栈里,吴琳醒来时还是黎明时分,外面的雨已经停了,旭日初升,刚刚在地平线上洒下第一缕曙光。
早睡早起,从不懈怠,这是吴琳一贯的生活态度。
洗漱,更衣,吴琳走出了房间,四个随从也已经起床了,正站在她的门口。
“大人。”
“嗯。”吴琳淡淡的答应着,五个人鱼贯下楼。
时间尚早,厅堂里依旧静悄悄的,吴琳想起传闻中南方人睡得晚起得晚的生活习惯,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店家,店家……”一个内安员敏感的发现了吴琳的不爽,立刻开始寻找本店的负责人。
无人应答。
“唐克,去后面找找。”吴琳找了一副座头坐下,对刚才喊店家的那个内安员吩咐道。
“是,大人。”内安员叉手行礼,转身走向厅堂的后面。
吴琳把视线转向屋外,街道上也并没有什么行人,但码头上的运输却已经开始了,八匹马拉的重型货车满载着沉重的货物穿街而过,两个车夫同时施展御风术和御土术,将地面的摩擦与空气的阻力降至最低,于是重达几万斤的马车竟然能够如飞一般在窗前驶过。
这就是道法普世的好处啊。
没等吴琳在心里感叹完毕,耳边就响起了唐克焦急的呼喊:“大人!快来!”
厅堂的后面是一条走廊,一走进去,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涌入鼻腔。通往厨房的门帘被挑开了,吴琳快步走到厨房的门口。这厨房很大,如果不算那些血迹的话倒也算是整齐干净,只是原本用来挂整猪整羊的几个大钩子上如今正挂着几个一丝不挂的人。
吴琳没有问这些人是谁,因为她昨晚还和客栈的掌柜以及那两个伙计都说过话,她也没有问死因,因为这些人浑身都是伤痕,特别是左胸处都被撕开了一个硕大的伤口,原本应该在里面的心脏此时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拳头大小的梯形银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