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爱”的住院手续很繁琐。接诊大夫按惯例做了病情谈话记录后,让一泓去缴纳住院押金,之后又在治疗知情同意书上签了字,才见到主治的胡医生。
这是一位长相富态的老年男人,很和善,轻声细语地讲述了治疗的初步方案,并列举了好几个经他治愈的相同病例,让满一泓听得充满希望。她原本是打算住下来伺候母亲的,可医院有规定,不允许家属陪护。离开时,满天霞像有预感似的,一眼眼盯着女儿,两手抓挖着往外扑,遂被几个穿白大褂的强行拖了进去,直声直腔的嚎叫撞击着一泓的耳膜,她的心揪得很紧很紧。
走上街道,满眼是一个接一个的年货摊,叫卖声不绝于耳,男女老少喜气洋洋地在这些摊点之间穿梭,挑拣着中意的物品。
满一泓无法控制内心的酸楚。反正是在异地他乡,除了顾学诗没有熟人,索性让眼泪恣意流淌,心中的压抑减轻了一些。十六年来,她虽然不能像其他孩子那样去享受母爱,但母亲每天都会出现在她眼前,从未离开过。现在要将母亲一个人留在这举目无亲的地方,她实在放不下心呐。母亲这会儿是不是还在哭喊?她会不会是因为舍不得女儿离开才这样?想到这里,一泓反转身往回走,走了几步又折身买了一兜水果。
好姑娘啊,小小年纪就这么有孝心。
胡医生收下水果后感叹道。
这里是正规的精神病医院,像你母亲这样的病到我们这里肯定是最佳选择,只要医患配合,按疗程推进,一定会取得预期的效果,你尽管把心放宽。一泓轻手轻脚地绕到后院,透过窗玻璃看到母亲已经熟睡且鼾声大作。她估计是用了镇定药,却也不能说什么,进了医院就得听医生的。总之母亲没有像刚才那样扯着嗓子哭,她便可以稍稍宽心一点回家了。
除夕晚上,满一泓与外奶吃过年夜饭,就去十字路口给父亲烧纸送年钱。虽然她不记得父亲是什么样子,甚至不跟父亲姓,没见过父亲家里的任何一个人,但打她懂得自己身世的那一天起,她就记住了父亲的名字叫尤长锁,记住了自己和别人一样有爸有妈,记住了每一个应该给父亲烧纸尽孝的日子。那一夜天上下霜,细碎的霜粒罩住地皮,人走上去脚底下像安装了滑轮,无法扎站。一泓点着碎步来到南街十字路口,面向墩墩梁方向双膝跪地,一股森冷随之渗入骨缝,冻得她浑身发抖。一阵冷北风吹来,蓝汪汪的火焰向意念中老家的方向倒去,恍惚中,她看到父亲在火焰那头流泪。
满一泓做了一夜的梦。梦中的自己还是个小学生,背着淡绿色的双背带书包,和顾学诗刚上学时背的一模一样,被父亲牵着手送去上学。她騸蹦跳跳地进了朗水小学的大门,转过身喊爸爸再见,父亲激笑着向她招手……
她醒了,感觉到自己还沉浸在梦境的傲笑里。
有爸真好。如果现实若梦我该有多幸福啊!
一泓想着,强忍着没有翻身也没有睁眼睛。按照外奶的说法,这样做可以继续刚才的梦。然而,这一次她却梦魇了。妈妈身穿白纱,手捧白花,唱着那首《永远和你在一道》,旁若无人般在街道上疯走。她想上前拉住母亲、怎奈两腿发软,用尽浑身力气也迈不开步子,眼看着一辆汽车从母亲身上碾过去了,急得她哇哇直哭。
这女子睡魔了,半夜三更的哭。泓泓,醒醒,醒醒呀!
满一泓被任兰兰推醒后,还止不住哽咽,她发现自己满脸泪水,枕巾被打湿了一坨。思索着刚才的梦,想到母亲大年三十仍恓恓惶惶地住在医院里,她再也无法入睡。
奶奶,我刚才梦见我妈了。
哦——我知道你想妈妈,我也想女儿吆。
我梦见我妈去了。
一泓说话的声音泪兮兮的。
真的吗?这可是好梦,好梦啊!
任兰兰激动得半欠起身子,声音也提高了。
梦都是反的,我娃这是给你妈添阳寿呢!老天爷长眼啊,我天霞这病该回头了。
外奶这样一说,一泓的心也热烘烘的。
是啊,梦都是反的,要不怎么会梦见父亲好端端的呢?都说三十晚上的梦灵验,如此看来,妈妈今年有喜兆哩。
她的思维一下子活跃起来,觉得生活很有奔头。
新的一年里要更加努力地赚钱,像胡医生说的那样,给妈妈多治几个疗程,也许她的病就好了,从此一切都将会有一个好的转机……
孩子的心思总是简单而明快的,一泓在对新年的美好憧憬中睡去。天亮以后,外奶看见她嘴角微翘,浮现着一脸的笑意,
这孩子,傻得心疼!
任兰兰被外孙女的情绪所感染,苦笑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
初三晚上,歌舞厅打发人来叫满一泓,说有包场,点名要她伴唱,工钱加倍。任兰兰不愿意。
穷富都有个年,哪有大过年出门挣钱的,还是个女孩子!
啥年不年的?在家里咱俩大眼瞪着小眼看,还不是闲着?出去挣两个总比不挣强,更何况我妈还在医院里等钱用哩!
一泓劝说外奶。说到女儿,任兰兰立时语塞,所有的怜惜和不舍都随唾沫咽了回去。
初三到初七,“轻歌曼舞”天天营业,满一泓天天去唱歌。由于是包场,人比平日少,也没有那么嘈杂,气氛显得宽松一些,文雅一些。除夕夜的打算对她来说是个鞭策,为了母亲,她唱得更卖力、更投人,情绪也比以前温和,时而会有清澈的微笑浮上带有几分青涩的脸庞,给人一种原生的美。这期间亦有人邀她跳舞,她仍然礼貌地谢绝。许老板曾几次试试探探地劝导过她。
我这年龄咋说也该是你叔叔辈,说的话都是为你好,你分辨着听。平常舞厅里来的人杂,我也不主张你伴歌又伴舞,能包场的都算些有头有脸的,就是他心里肮脏也得看人行事,咱走得端行得正他们还敬咱几分哩,你怕个啥?最重要的是,这和你唱歌一样也是有偿服务,这些人爱卖派,哪个不给你三十五十的小费?当然了,也是你应得的报酬。你不是急着挣钱给你妈治病哩吗,这举手可得的收入,咋能往外推呢?
许维尚的语气很和善,最后几句话打动了一泓。是啊,妈妈在医院等着用钱哩,为了她,跳个舞算什么?
于是,再有人邀请跳舞时,满一泓没有回绝,只是表现得很矜持。左手指轻轻搭上舞伴的右肩,身体永远与其保持着一胳膊左右的距离,头微微右侧,目光从对方的左肩上方看出去。她从不主动交谈,别人问话时她的回答也很简短,很多时候仅仅是一个微笑或者一个点头、摇头。与其他笑脸盈盈、私语窃窃抑或投怀送抱的舞伴比起来,满一泓确实是冷淡了一些,但又不能不承认她是得体的,和那些眉飞色舞、嘻嘻哈哈的女人比起来,她的冷淡很特别。
如果不能说是男人犯贱的话,那就是他们心理逆反,乐意看满一泓表现出的那份清高,一个接着一个去邀请,并自觉不自觉地把自己表现得绅士甚至拘谨。
许维尚没有食言,过年这几天给一泓付了双倍的工资,每个包场的也都另给她一二百元不等的小费,且无一例外地留在服务台,而没有亲自交到本人手中,似乎都在有意识地成全这位冰美人的自尊。由于初八是歌舞厅规定的开门营业时间,所以初七晚上一上班,他就给她结了这几天的账,一共是一千三百块。一泓约略一算,这些钱快够母亲一个疗程的药费了,心里十分高兴,也特别感激自己的老板。
初七晚上的这场舞会,成为满一泓半年多来最少心理抵触的一场。想到自己正在用劳动一点一点地驱逐妈妈的病痛,想到不远的将来妈妈会恢复健康,一种自豪、一份感动在她的内心涌动。受这种情绪的感染,她青春洋溢的脸庞浮现出少有的笑意,灵动而优美的歌声激活了舞厅的每一个角落。
歌舞酣畅之际,一个小插曲使满一泓受了一肚子气,她少有的好情绪也随之被破坏。
冰泓泓,能和你跳个舞吗?
邀她的是一位黑衣粗项的光头胖子,他左手按住小腹,右手伸到她面前,躬身摆了一个邀请的姿势。
大冷天的理一个光头,加之面桩子一样的身材,他给人的感觉绝对是走在别人前面像黑社会老大,跟在别人后面像保镖打手,自个儿晃悠像车匪路霸街头混混,这样一个人做着如此优雅的动作,看上去特别扭,一泓忍不住“扑哧”一笑。能博冰美人一笑,光头有几分得意,言行中少了做做多了放肆。
介绍一下,我叫老七,你就喊我七哥好了,以后有什么摆不平的事,七哥愿意为你效劳。
光头颇有些江湖口气地说。他喝过酒,还时不时打个饱嗝,喷人的酒气恶心得一泓想吐,只得侧过头强忍着。正在播放的是舒缓悠扬的三步舞曲,胖子抖胳膊摇身子展示着自己的舞姿,跳得兴致浓浓。更要命的是他几乎不跳直步,而是没完没了地内侧旋转,汗津津的肥手不停地摆弄着满一泓纤细的指头,大肚皮有意无意地蹭着她的身子。如果不是这个晚上让一泓格外地心存感恩,不是害怕自己发脾气扫了大家的兴,她真想一甩手离开舞池。好不容易挨到一曲终了,她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感觉自己的忍耐也已到达极限。
光头却全然不看别人的脸色,下一曲音乐刚起,就迫不及待地抡惯着肥腿绕过其他人,兴冲冲地再去邀满一泓,神态中似乎还有几分炫耀。
不好意思,我累了,想歇一下。
一泓的话说得很客气,脸上却很冰冷。
没事,咱们跳慢点。
胖头伸手去拉一泓。
对不起,我真的不能奉陪。
一泓的声音提高了,胳膊一甩挣脱对方的拉扯,脸扭向一边。
所有舞客的目光被吸引过来,有“哧哧”的窃笑声。这或许是光头不曾预料的,他方才的媚笑僵在脸上,伸出去的手不知道如何往回收。
日他妈架子不小呀,难道我老七这个嘴就白张了?不就一个让男人取乐的女人吗,清高个毬毛,把老子的抬举当成巴结了?我就不信这个邪,今天请不动你我就不是老七!
光头恼羞成怒,破口大骂,唾沫星子从两片扇动的厚嘴唇之间四散飞溅,一边探着身子揪扯一弘。
满一泓的犟脾气被抖犯了,也是年轻气盛,“啪”的一个巴掌扇在光头的肉睑上。光头撑直两条胳膊,黑老鹰一般往下扑……
老七!
噢——
正当这时,前台雅座内有人喊了一声,声音不大,但很严厉。光头跟声答应着,像泄了气的皮球,顿时收敛了气焰,伸出去的胳膊乖乖地收了回来。走出来的是一位二十来岁的高个子青年,国字脸单眼皮,算不得很帅气但绝对很精干,看得出他是被光头的咆哮引出来的,神情中有些意外。
喝上几口猫尿就把握不住自己了,一个大男人在个女娃娃面前逞能不知道害臊?没本事跳舞就回家窝觉去!
他拉着脸拧着眉训斥光头,声音低沉但很有分量,让人感觉出这个人的成熟超过了他的年龄。
舞厅内一下子显得很沉闷,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冷了大家的兴致,有人穿戴好衣帽走了。光头低眉顺眼,悄没声息地离开了。
小妹妹,我那位弟兄是个粗人,言行鲁莽,今天有冲撞你的地方请多担待,我这里代他向你赔礼了!
青年语气款款,清澈的双眸中满含歉意,两只手不停地来回搓着。
这个人一泓见过,以前曾来过“轻歌曼舞”,每次都坐在雅座里喝茶,从来没见他跳过舞,好像只是来听音乐的。现在,她憋了一肚子的火,没想到他撵着往自个儿的气头子上撞,本想反驳,谁是你的小妹妹了?但转念一想,人家语气谦和态度诚恳,更何况是替人赔过,自己再怎么生气也不能得理不饶人,到了嘴边的话最终咽回肚里。除此之外,光头的羞辱所激起的愤怒,使她无法再对他的道歉做出任何礼貌的表示,尽管她分明感觉到了他难以掩饰的尴尬。
那晚的舞会因此而曲终人散,“轻歌曼舞”比平时早关门三四十分钟。
第二天上班后,许维尚拿给满一泓两百块钱。
昨晚是那位高个子的包场,他觉得他的弟兄酒后失态搅了场子对不起咱们,在吧台结账时多留了五百块钱,说是对舞厅和你个人的补偿。
昨晚上的事我也不够冷静,既然您已经收下了这个钱,如果非要给我分的话,就作为舞厅对我本人的罚款处理吧,毕竟我也是当事者。
满一泓的口气没有商量的余地。原本理直气壮的一件事,怎么让这个人弄来弄去的,好像自己还理短了?她的心里似有一种隐隐的亏欠……
对于满一泓和任兰兰来说,日子平淡而充满希望地推移着,她们巴望时间过得快些,又担心时间过得太快,因为她们期盼满天霞早日康复的同时,又害怕医院催款。
这时候的温存存,不再是替人站柜台的小伙计了,她早已成家立业,与爱人高卓开了一家服装店,成了响当当的女老板,和一泓的关系也从过去的大姑娘小女孩变成了好姐妹。她知道一泓的自尊心强,不肯轻易接受别人的帮助,就借口自己忙不过来,三番五次地叫她。
店面大了,高卓要跑外头,我一个人经管起来费劲,你白天闲着,过来搭把手,总比我叫旁人强,权当给姐帮忙了!
她说得诚恳,完全是在央求。
卖衣装是个单纯生意,不咋太费手,我觉得你能行哩么……
一泓对她的话半信半疑。
这个狠心妹子,难道要等我累死了,你才承认姐不行哩么?
温存存在一泓的额颅上擩了一指头,嗔怪道。
满一泓接承了温存存的活,除晚上唱歌外,白天还到服装店帮忙。她身材好模样俏,上了新货首先穿上身,店里店外这么一招呼,等于是做了个活模特,吸引来不少大姑娘小媳妇,服装店的生意更红火了。存存心地好,知道她给母亲治病用钱急,就商定拿出纯利润的三分之一作为报酬,帮助她解决了一些燃眉之急。就这样,十七岁的满一泓,从早到晚脚后跟打着屁股蛋跑,用自己脆弱的肩膀挑起了这个烂摊子家庭。任兰兰心疼外孙女,却又出不上什么力,就尽心尽意地给她做好一日三餐,并隔三岔五叫温存存一家过来吃。
春天是个绽放生机的季节,春风拂过春雨洒过,山川沃野便氤氲出生命的气息。朗水山上的桃杏树最先报出春的信息,那一树树粉嘟嘟、红艳艳的花朵给四近的人们带来浓浓的绚烂和淡淡的清香。街道上的垂柳紧跟着醒动了,鹅黄的嫩芽在柔软的枝头俏皮地眨巴眼睛,不经意间长成一叶草绿,姿态婀娜地装扮着春天。
随着给“天爱”医院寄钱次数的增多,满一泓心中的希望也如春草般与日俱长。她第一次用心去体会春天,每一个枝头打苞的花蕾,每一颗破土而出的小草,都让她感受到生命的力量,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地露出了笑脸,世界在她的眼里明亮起来,年轻的心与春风一起荡漾。
事急,速来。
“天爱”医院发来的这份仅有四个字的加急电报,是朗水县邮电局的邮递员傍晚时分风风火火地送来的。这摸不着头脑的话可急坏了一泓和外奶任兰兰,祖孙俩一夜没有合眼,数着窗台上闹钟的钟点挨到天亮。
满一泓赶到医院时,已是中午,胡医生正好在值班室。我说这姑娘你怎么才来啊?你妈的病情不稳定,昨天下午还和一个护士发生冲突,出了点情况,需要家属来解决一下。
他说这话的表情与上次接任主治医时一样,依然慢声慢气,脸上挂着足以表示和蔼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