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回来,这姓名不过一个称谓而已,跟她爸不行,就跟她妈。一泓,妈妈姓啥?
我妈姓满。
小姑娘回答得及时而又响亮。
于是,叶老师以她清秀而又刚劲的笔迹,毋庸置疑地在报名簿上写下了“满一泓”三个字。在任兰兰看来,这可是个无比棘手的问题,竟然在这位女教师举手投笔之间被果断地解决了,尽管她心存忐忑,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报完名出来,遇见顾群领着个小男孩往进走。
老姐姐,你是给天霞的女儿报名吧?这孩子肯长啊,都这么高了,记得比我们这个还小生月哩!去,和妹妹耍去。
他亲热地打着招呼,指使孙子和一泓玩。
是顾局长啊,有日子没见了,你还是这么精干。
任兰兰接上话茬寒暄。
两个老的在一旁拉呱着,两个孩子也试试探探地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拧着身子,两手一下一下地捋着下巴,怯怯地问。
满一泓。你呢?
女孩扑闪着一双睫毛长长的大眼睛,声音细细的。
顾学诗。我爷爷昨天才给我起的大名字。
男孩方脸方嘴,憨敦敦的很可爱。他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两个小果冻,拿出一个硬往女孩手里塞。女孩也勾下头,从斜挎在肩上的百衲布书包里翻出一块乳白色的糖递过去。
我外奶熬的麦芽糖,可甜啦,我妈妈最爱吃。
男孩女孩摆脱了初识时的陌生,奓着小手一跳一跳地边吃边玩,童稚的笑脸像盛开的向日葵,清晨的阳光把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
一泓入学后,任兰兰要操心她的起居饮食和上下学接送,加之年龄渐长精力一天不如一天,对女儿的照顾便有些疏漏。再者说,这么多年下来,天霞的病没有一点好转不说,反倒越来越重,长年累月游荡在街道上,大祸不闯小祸不断,不是骂张骂李,就是吓着了这家的孩子那家的老人。回到家里也不安分,翻箱倒柜摔碟子拌碗是常有的事,压根儿不能和家人正常交流。做妈的心里只有无奈,慢慢地也麻痹了。
满天霞的生活因此上变得越来越无序,更糟糕的是她学会了向别人伸手要东西。朗水县城的人差不多都了解她的身世,对她的不幸多多少少心存怜悯,谁都不吝惜送她一瓶啤酒半包香烟,食堂里遇见了,也情愿给她买个大盘炒面小碗羊肉什么的。一个曾经出类拔萃的演员沦落成现在这般模样已属可怜,莫非还要让她遭遇饿着肚子看别人吃饭的难肠?朴实的朗水人这样认为。
有吃有喝的满天霞于是有了不回家的习惯。谁也说不明白她的潜意识里是否有借酒消愁的希求,总之她明明不胜酒力,却老爱讨酒喝,三杯两盏淡酒下肚,要么烂醉如泥,卧身街头,要么癫癫狂狂,捧一把姹紫嫣红的塑料花,翻来覆去地唱着那首歌,一声声如泣如诉。
亲爱的人儿,你可曾知道,有一颗心在为你燃烧,
病中的满天霞依然有着对美本能的追求。她的衣着从来都不过时,冬装不是带毛领的呢子大衣就是镶绒边的丝绵滑雪祆,夏季有软料子套眼褶皱喇叭裙,发型也是新潮的盘发,发髻高高地绾在脑后,很显几分气质。然而,由于一次次醉酒,她的个人卫生大打折扣,衣服上有明显的脏污印坨不说,时不时地还有些蓬头垢面,这模样无论如何也无法与曾经的她复合,常常令那些熟知她的人叹息不已。
随着年龄渐长,满一泓一天天明白事理。妈妈的病像一块顽石,强硬而又沉重地压迫着她,时时撞击着她的心,年少的她因此而变得越来越内向,一天到晚沉默寡言,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多了这个年岁的孩子不该有的自卑和忧伤。在学校里,她很少和同学交往,久而久之很多同学也和她疏远了,只有同桌顾学诗是个例外。他总要把从家里带来的花生水果方便面什么的分一些给一泓,也经常要着吃她的麦芽糖炒豆豆,有事没事找她说话,她发愣的时候会傻傻地问。谁惹你了,为什么这么不高兴?
不知是因为长大了想得多了,还是因为对母爱的渴望,总之满一泓越来越不愿意只和外奶两个人守在家里。每天放学后,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街上找妈妈回家,顾学诗经常跟屁虫一样跟在后面。也许亲情之间有一种天性的吸引力,神志紊乱的满天霞一见到一泓,注意力总会有短暂的集中,并无一例外地表现出母性的柔情,笑嘻嘻地看着女儿,摸摸她的脸蛋,捋捋她的头发,而后很顺从地让女儿牵着手回家。如果遇上哪天喝了酒,见到女儿的满天霞会表现得比平时更激动,常常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唠叨一会儿,朗水街头隔三差五会出现这样一幕。
妈妈,咱们回家吧!
一泓仰脸看着母亲,摇着她的手一遍遍地乞求。她穿一身碎花布衣裳,瘦弱的肩背上斜挎着外祖母用杂色布头缀成的书包,两条麻花辫松散地耷拉在肩头,泛黄的发色让人觉得这孩子营养不良。
你不听我的话,不好好学习,你不要我了,你想气死我……
满天霞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句话,说得激动时常常声泪俱下,并动手推搡女儿。一泓便紧紧地抱住母亲的腿,前后左右地被扯曳着,无论如何也不肯松手,泪水小溪般流过脸颊淌进领口。
妈妈我听你的话,我好好学习,我不惹你生气了。妈妈我要你,我要妈妈!
柏油马路的一边,常常会因此聚拢起一攒人,多半是接了孙辈下学的爷爷奶奶。无论老人孩子,这时都很沉静,表情中有几分忧郁,几位心肠软的老婆婆甚至眼泪哗哗的。并不宽敞的朗水街道恰似一条依山脚顺流的小河,这攒人则如一座突兀的礁石,或多或少地干扰了它的通畅,引来过往车辆不厌其烦的喇叭声,人群便被这刺耳的声音驱散。
任兰兰眼看着外孙女话一天比一天少,心事一天比一天多,着急得不行,这么碎点娃娃这样下去该如何是好啊?那天出街,正巧碰上从老家墩墩梁来的晚辈,带着个脸蛋红扑扑的姑娘,说是那女子在朗水县城找了个给人站门市的营生,是赶来上班的。
这城里好是好,但人生地不熟的,做个啥事总不如咱乡下熟惯,加上这娃娃老实,做活瞅不来个眼色,我担心她弄不好三天两后晌被人家辞了哩。婶子你好歹也进城多年了,城里的事能摸它个七厘八分,不像我们两眼一抹黑,瞎碰瞎撞。老侄这就拜托婶子替我们两口子经管着她些,女子娃娃出门在外能有个依靠,大人也放心一些。
那个晚辈仿佛和尚找到了真经,一脸虔诚,握着任兰兰的手半天都没放下。
乡里乡亲的这么客气不就外道了吗?谁没有个七紧八慢的时候,何况你这才多大点个事情。我看是这,你不要租房子了,让女子住到我家里去。
任兰兰语气大方。被别人这么真诚地央求,她恍惚间真格有了城里人的感觉。其实,老人家还有一层心思没有说出来呢!外孙女小小年纪就蔫不唧唧的,家里又只有自己这个死蔫老婆子,这样下去恐怕她越来越成个闷葫芦了,有个女娃娃伙哄着,总归要好一些。
温存存于是住进了造纸厂家属院满天霞的家。农家长大的孩子不识闲,她帮着任兰兰做饭洗衣裳收拾家务,还抽空子儿打毛衣,细线的粗线的棒针的,外面时兴啥款式她一学就会,把满一泓打扮得像个漂亮的公主。她的淳朴和热情给这个沉闷的家庭带来了一些活力,一泓拿她当最信赖的大姐姐,有什么心事都愿意给她说。这也正是任兰兰所期望的。
都是墩墩梁长出来的苗苗,血统不亲水土一脉哩。
她常常自言自语。
满一泓的学习成绩不是很好,高二分科时她选择艺术班,主学美术。和很多学校一样,朗水一中也按学习成绩分设了快慢班,学校在师资力量分配上优先考虑的就是文理两科的那几个快班,好学生都在这里面,因此上课就快马加鞭,指望着他们出成绩拿名次争荣誉呢。相对来说,对慢班的学生希望指数低,施加的压力也小。至于艺术班学生,除少数几个确实有发展谋个专业的天陚,或者巳经展露出专业特长,大多数是学习成绩差,文理科都不沾边,随便选个专业,就为进一回考场走一次过场给家长一个交代而已,无论是学校还是学生本人对之都没抱多大希望。因此,即便到了高考冲刺阶段,艺术班学生依然该吃吃该玩玩,远不比其他同学那么煎熬。
为庆祝五四青年节,团县委组织举办青少年才艺竞赛。朗水一中接到通知后,校委会召开专门会议讨论安排,最终决定这次活动由校团委牵头,音体美教研组实施,并提出三个“不能”的要求。正上新课的高一高二级学生不能耽误;处于高考前夕的高三级学生不能干扰;学校的竞赛成绩不能落后。几位相关人员一碰头,觉得艺术班学生承担竞赛任务最合适,既加强了专业训练,做到了不耽误、不干扰,同时相对来说较有实力,有望做到竞赛成绩不落后。
五四当天的决赛结束后,朗水一中不负众望,荣获团体总分第一名和优秀组织奖。
满一泓参加了绘画和唱歌两个项目的竞赛。无论是演唱天智还是绘画技能,她都是参赛选手中的佼佼者,赢得现场掌声不断,九位评委一致打了高分,分别拿下少年组一等奖。像所有这个年龄的孩子一样,她为能取得这样的竞赛成绩而喜形于色,内心充满了收获的甜蜜。走出赛场,顾学诗已等在那里,兴奋的样子不亚于自己得奖。
一泓,你的表现真是棒极了,我祝贺你!
不是说你们快班就差头悬梁锥剌股了吗,你怎么还有时间看这个?
没事,正好放松一下,磨刀不误砍柴工。
学诗,顾学诗——
两个人正聊着,听见有人喊。寻声望去,一位女生超这边跑来。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班主任点名呢,还不快回去?
她径直站到顾学诗面前,旁若无人地埋怨道,弄得他很不自在却有气没办法撤。等学诗扭头离开,她这才转对一泓。
你说你上了十几年学,到最后没脚捏了报个艺术班,你以为跳跳唱唱的就真能成为艺术家啊?我告诉你,顾学诗可是要正经八百考大学的,现在是非常时期,你乱七八糟的离他远点……
她一副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架势,嘴里炒豆子般吧吧啦啦了一通后,一用身扑风风地走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满一泓好大一会才回过神来。这女孩全校上下没有不认识的,是一把手校长的千金,叫秦粉粉,和学诗一个班。说实在的,在这之前,一泓从没想过自己和学诗的关系,反正打小在一块,习惯了。秦粉粉的一句“你乱七八糟的离他远点”,让她猛然觉得和其他同学比起来,自己确实离他近了。她翻来覆去地品味这句话,凭着少女特有的敏感,她不光明白了秦粉粉,也明白了自己该如何不被误解。
高中毕业时,满一泓还不满十六岁,个头已长过一米六,像一株亭亭玉立的嫩杨,粉脸玉润,清秀挺拔。她文静内向,不光是少了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应有的活泼,也多了这个年龄的女孩子不该有的沉稳,时常目光微倾,眉头轻锁,总有什么打不开的心结似的,加上四季衣服几乎都是白颜色,更添了几分冷艳和忧郁,给人距离感。
就在其他同学全神贯注地应对高考的时候,满一泓却没有像当初打算的那样,去备战艺术院校的考试,而是自做主张放弃学业挣钱养家。代课老师一次次登门做工作,温存存白天黑夜软缠硬磨说好话,顾学诗三番五次哭兮兮地站在她家脚地上不走,任兰兰哭天抹泪阻止乞求,就连满天霞也时不时地催促她快去学校。然而,任凭谁如何劝说,她硬是打定了八头犍牛也拉不动的主意,就一句话的理由。我要挣钱给我妈治病。为母亲而牺牲前程而拼力奋斗,这也许是天底下儿女都愿意做的事情,然而这朴素的感情体现在一个十六岁女孩子的身上,却不能不令人为人世间这伟大的亲情而动容。
遗传了母亲的基因,一泓有特别好的艺术禀赋,不仅美术天分高,而且能歌善舞,加之天生丽质,没怎么费事便被县城中街一家名为“轻歌曼舞”的歌舞厅聘去当歌手。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是个歌舞厅遍地开花的时代,社会经济从计划走向市场并日趋繁荣,国民生活从贫困走向温饱并逐渐富裕。一些个昔日在黄土里刨饭吃的庄稼汉,或收购了几年杏干杏胡黄豆胡麻,或倒腾了几年收音机电子表,摇身一变成了大大小小的老板,曾经端几十块钱铁饭碗的干部工人纷纷下海经商,几年扑腾下来竟赚了个钵满盆满,成为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他们不再满足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而是要争分夺秒尽享人生,夜生活变得越来越必要。于是,歌舞厅从大城市走进小县城,并掀起一浪高过一浪的娱乐热潮,成为文化市场的主阵地。一时间,不光情人密约朋友聚会商人洽谈生意放在歌舞厅,机关单位接待工作组也包场子办舞会。更有一拨又一拨热衷于健身减肥的过期男人半老徐娘,也欣欣然加入到跳舞的行列里,为这个热舞的时代造势助阵。
在朗水街道,“轻歌曼舞”是头牌歌舞厅,这不光因为它门面大、设施好,还因为有满一泓伴唱。而满一泓能够如此快地被广大舞客认可甚至推崇,也许多多少少沾了母亲的光,满天霞的女儿嘛!人们像当年传颂满天霞的戏一样传扬着满一泓的歌轻歌曼舞”因此而聚集了朗水城更高的人气。每当乐声悠扬歌声飘逸的傍晚,在门脸招牌上霓虹灯挤眉弄眼的导引下,文质彬彬的官员,油光满面的商人,携着红一抹、绿一抹的女士,溪水般汩汩有声而又轻轻盈盈地流进“轻歌曼舞”,那扇随开随闭的茶色玻璃门,向外界渲染着这里的温馨与神秘。
可以说满一泓是这里的主角,她的歌声铺垫着舞厅的气氛,导引着舞客的舞步,或热烈激越,或平静舒缓。也可以说满一泓是这里唯一的局外人,她每天都是一种打扮一个神态。一身白色伴唱眼穿出高挑端庄的身材,柔顺的秀发拢起来扎在瞄后,未梳刘海,整齐的发际线廓出宽阔的前额,素面朝天,灯光下有些苍白,即便是唱着《太阳出来照山冈》、《妹妹等等我》这一类轻松愉快的歌曲,她也是眉头轻锁目中无人。
每当播放舞曲的时候,满一泓就静静地坐在前台一角的沙发椅上,胳膊肘搁在木扶手上,嫩葱根一样柔弱的五指撑住斜倾过来的头,两眼微闭,谁也不清楚她到底是陶醉在音乐之中,还是轻睡在音乐之外。很多次有人试图邀她跳舞,都被她一个优雅的摆手回绝了,小青年们因此议论她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冷美人。也不知道是哪个起的头,总之没过多久,去“轻歌曼舞”的人都称她为“冰泓泓”,“满一泓”这个名字竟然很少有人叫了。
在“轻歌曼舞”唱了半年歌,一泓攒下八千块钱,临到年节,歌舞厅的生意转淡,她向老板许维尚请了假,已考入省城大学,正回家度寒假的顾学诗自告奋勇帮忙,把疯癫得有些瓷头愣脑、猛不丁胡喊乱吆喝的满天霞“挟持”到两百公里外的“天爱”精神病医院。她没有钱租专车,死乞白赖坐上了长途客车,一路上没少给同车的人说好话赔笑脸。下车出站时,她和学诗一边一个拽着母亲,几个小时的拉拉扯扯下来,她直觉得胳膊腿笨拙,面部表情僵硬,却一点都不敢松心。真是难为这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