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海市,高盛大厦。
余子雄有个很好的习惯,每天早晨都会在顶楼俯瞰这座城市。
但今天似乎这个习惯要被打断了。
办公室的落地窗结了一丝薄薄的雾气,带有一种微微泛黄的奇怪色彩,好像蒙着一张人皮,窒息感压抑的人很不舒服。
“开扇窗子吧,阿汤。”余子雄手里的雪茄燃尽,被狠狠地按在水晶质地的烟灰缸里。
助理阿汤明白老板的意思,不仅过去开了窗户,还把玻璃上的雾气都仔仔细细擦了一遍,用自己的手套。
阿汤的手上总是戴着一双手套,可能样子每天都会换,材质也会不一样,但无论何时何地,他都会戴一双手套的。
“什么时候来的电话?”余子雄又撑开眼皮,揉着脑袋问了一句。
阿汤回答的很自然,也很随意:“早上五点,鸡仔明说那边很不满意,希望我们给个说法。”
余子雄皱皱眉头,又问了一句:“我们的损失有多大?”
“很小,对方要求自己经手,我们只负责外围保护和监督。”阿汤从擦得明亮的玻璃上看清了自己的脸,满意地笑了笑,用手指撑了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镜,说道。
话音刚落,余子雄还要再说什么,却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进来。”余子雄别有意味地看了阿汤一眼,坐直身子低声应了一句。
女秘书推开房门探出脑袋,姣好的面容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
“老板,黄先生要见你。”
“请他进来。”
人未到,声先至,大背头带着清晨的雾气,好像还未干透,神色之间匆忙尽显,黄达明操着一口浓重粤腔的山寨普通话,一脚踏入房门,“雄哥!鬼佬发脾气啊,我顶不住啦!”
尽管余子雄内心也很焦急,但在黄达明面前,他不得不凸显出自己必须具备的镇定和沉稳,“明仔,又不是老母扑街,着什么急嘛!”
笑着说了一句,余子雄把余光瞥向阿汤。
阿汤会意,走到门边轻轻带上把手,又转身从墙上的立式柜台上抽过一盒雪茄,递到黄达明面前。
“明哥,COHIBA,来一支啊?”
黄达明没好气地瞪了一眼阿汤,“还抽雪茄?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这边一点反应都没有,客户那边怎么交代?阿汤啊,处理这些事,你最擅长了,搞几个人,擦屁股才最要紧嘛!”
说罢,黄达明好像还意犹未尽,又转过头,对着余子雄发起牢骚来:“雄哥,当初是你说客户的要求至高无上的嘛,现在好了,出了事,鬼佬找我讨说法,搞不好我要损失几千万啊!”
真皮沙发被黄达明干瘦的屁股揉出一阵尖锐的摩擦声,听在余子雄耳朵里好像有无尽的厌恶。
余子雄把一只手支在宽大的茶几上,颜色渐渐地沉了下去。
“明仔,那你说,怎么办?我们出钱赔偿损失?谁出钱?出多少?”过了半晌,余子雄终于压着嗓子说了一句。
黄达明这才舒了一口气,泛着精光的眼珠转了半圈,接过阿汤手里的雪茄盒,还面带歉意地拍了拍阿汤的大腿。
“这件事肯定是鬼佬自己负大部分责任,但毕竟是在我们的地头上,少了,说不过去,多了,便宜他们,依我看,我们几个老兄弟每个人出个七八百万,先把事情摆平再说嘛。”
余子雄摸索着手上硕大的红宝石戒指,眯着眼睛沉思着。
阿汤突然觉得空气有些分外干燥,伸手撑了撑鼻梁上的眼镜。
气氛顿时就有些冷场,但是谁也不会开口先说话,有时候人的心理活动是很难解释清楚的,无论现在三个人脑子里的真实想法是什么,他们都不会轻易露出自己的獠牙,三人的气场中央仿佛燃烧着一团鬼火,每个人都在心里飞快地算计着,衡量着,看看自己如何能在割肉最少的情况下,填满那一头噬人的怪兽。
电话打断了沉默。
望着桌子上嗡嗡乱响的电话,余子雄的眼神里就多了一丝玩味来。
按下免提,沙质的声音带着饱满的颗粒感:“雄哥,我老爷陈啊!”
余子雄脸上笑容更胜,开口说道:“没想到出了事,你第一个打电话来,怎么样,有什么想法?”
“雄哥,我这个人,你了解的嘛,大家都是几十年的老兄弟,出事当然不能让鸡仔明一个人抗啦!无非就掏点钱嘛,问题解决了就算了,怎么安排,你说一声,我没二话的。”电话那头的声音似乎很是直爽,一开口表明了态度。
“没想到你还是这么义气,我心里有数了,等我消息。”余子雄挂了电话,再抬头看黄达明的脸色,却发现他还是一脸平静。
“明仔,老陈既然这么说,我就正式跟鬼佬谈一下,到时候怎么赔偿,大家都出力就是了。”
黄达明好像就在等着余子雄这一句话,突然间神情变得欢快起来,甚至于发出了两声憨笑:“我就说嘛!大家几十年的老兄弟了,雄哥还是够意思!”
阿汤看着拉手欢谈的二人,嘴角挂出一丝冷笑。
一些没营养的谈话之后,余子雄送走了黄达明,站在楼道电梯口,他并未选择回到办公室,而是把手一挥,“阿汤,一起去天台看看?”
阿汤略微思考,按下了电梯开关。
太阳初升,但清晨的滨海市还被笼罩在大雾里,远处的高楼大厦模糊地像一副年代久远的山水。
阿汤站在余子雄身后,突然发现他头顶似乎生出了几丝白发,虽然很少,但依旧泛着岁月的银光。
这时候的余子雄,虽然已显老态,但仍旧有掌控全局的气势和风度,就好像一头站在断崖上的棕熊,诡诈的眼光里反射出的依旧是孤独且冷冽的睥睨气魄。阿汤跟了余子雄二十年,也看了这种眼光二十年,他从没有考虑过,有一天眼前这个人也会衰老,也会在不经意间展现人性的柔弱。
人性?他们这种人,已经告别这个东西很久了。
阿汤还是选择伸出手扶了自己的老板一把,虽然这样的关心很有可能是白费。
果然,余子雄瞬间就挣开了阿汤的手,把双臂环抱在了怀中。
“阿汤,如果你现在坐我的位子,出了今天这种事,你会选择怎么做?”余子雄看着眼前一览无余的城景,眯着眼睛。
“我会让鸡仔明自己去处理这件事。”没有多余的推脱,阿汤回答的很干脆。
余子雄一声嗤笑。
“七七年,廉署刚刚成立两三年,就把整个港岛搅得天翻地覆,警署迫于压力,也开始配合展开扫荡行动,那时候,我们兄弟五个还是什么都不懂的生瓜仔。”不知怎么的,余子雄没有接着刚才的话题,而是转头谈起了回忆。
“被警廉行动搞的走投无路了嘛,只能偷渡到大陆或者去泰国。傻子都知道来大陆更安全一些啦。那时候,大陆还没有人用电视机,连冰柜都是进口的,吃饱饭都是难事。我们在滨海落脚,一开始,就只能在鹿角湾给人扛麻包啊!”
“那个时候多年轻,有力气,老爷陈还叫靓仔陈的。后来没几年就改革开放,大家慢慢都有挣钱的门路,日子也好起来。我们五个人,如果就这样平平淡淡过一辈子,可能现在还会是常常聚在一起聊天下棋的老死党啊!”
“只是人嘛,总不能就这样庸庸碌碌一辈子吧?我们商量过,自己发达,就联起手来把生意搞大!先是大头昆去了缅甸,后来老爷陈又到东南亚,鸡仔明也去了欧洲,最后连蛋挞苏也去了澳洲了,只有我一个人留在大陆。”
“做老大嘛,肯定是留下来看家的那一个,熬到港岛回归,熬过金融海啸,两千年,大家都回来了,不仅带回来大笔钱,还带来了人脉关系,生意就越做越大喽。”
“这些年赚了这么多钱,我们连自己都不知道今天吃鲍鱼花出去的两千块,到底是从哪个地方来的,到底是沾了非洲人的血,还是有海.洛.因的味道!”
或许是说的有些口干,余子雄沉默了一会儿,用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到现在,人老了,大家都好像变得陌生了,坐在一起吃早茶,也不过是为了几桩生意,没有支票簿,就好像少了一条腿!”
“刚刚明仔的那副嘴脸你也看到了,他负责接美国人的单子嘛,大家都没有插手,出了事,就要大家一起来抗,如果换做以前,天经地义的事。”
余子雄好像有了些激愤,被冷风吹乱的头发摸过了额头。
“但是现在呢?接单子的时候两千万他一个人拿,出了事大家出钱摆平。只有他是赚的,大家都赔啊!我恨的不是掏钱,是他们在背后的算计啊!”
阿汤是个合格的听众,从头到尾没有查过一句话,但此刻他明白自己不能再一言不发了。
“老板,老爷陈不是还能考虑到大家吗?起码他还是没变的。”阿汤自己也明白这些安慰有些苍白无力,但他不得不这么说。
“哼!你当老爷陈真的是自愿出钱啊?他不如去做慈善!事情出了到现在,四个小时,他们几个没在私底下谈过吗?谈不拢鸡仔明是不会到我这里来的!他们几个都沾了鸡仔明的好处,想要我当大头去顶啊!”
“.................”阿汤继续沉默着。
一阵牢骚之后,余子雄又迅速地冷静了下来,眼神重回往日的深邃,长长吐出的一口气,好像要驱走心中难以压抑的苦闷。
“阿汤!”
“是!”阿汤打了一个机灵,他明白老板应该已经做出了决断。
“你安排一下,美国人那边,只要价格不是太离谱,我一个都扛下了!”
阿汤闻言更是一惊,刚要出声,却看到余子雄突然把脸转过来,正对着他:“我出了钱,就要看到赚头!他们几个谁都不能再插手这件事,你负责把丢掉的货,都给我找回来!”
阿汤看到老板严重的精芒,伸手撑了撑鼻梁上的眼镜,重重的点了点头。
冷风吹过,大雾终于散去,整个城市的样貌在余子雄眼前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