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荆广省接到朝廷公文,得知今日代天巡牧的按察使明策将到达荆州,查察赈灾事宜,故而荆州北门,荆广省官员和各路、府、州、县等大小军政官吏正焦急的候着。为首的中书省事抬头看了看天色,问身边的参政知事道:“明大人眼看就要到了,王爷怎么还不见人影?”
参政无奈摇头:“王爷的脾气,大人应是知道的。”
“王爷平日骄纵跋扈些也就罢了,如今明大人领了圣旨代天巡狩,他竟也不给面子,实在无礼至极!”
“明大人素有清廉耿直,不畏权贵之名,若当真如此,”参政捋了把颔下胡须,“他兴许能让王爷有所收敛。”
话音未落,身后的别驾喊道:“大人快看,来了!”
只见远处烟尘滚滚,锣鼓震天,一队护从缓缓行来,左右立毫髦大纛,上书“代天巡狩”和“奉旨钦差”,紧紧护着中央的一辆马车。中书省事朝身后众官一摆手,快步走到大道中央,垂首朗声道:“行荆广中书省事崔诚携荆广省下属,恭迎按察使明大人!”
然而大队来到城门前,马车停下,却并无人从中走出,崔诚疑惑的微微抬头,只有一名卫士走到他面前,拱手道:“崔大人,明大人已转道别处入城,众位大人毋须在此等候,寻地将卫队安置好便可。”
崔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起身问道:“这明大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们也只是听命行事,崔大人还是不要多问了,问了,我们也回答不出。”
虽然崔诚被整的是莫名其妙,但转念一想,如此也是好事,否则荆南王未按时来此,明大人若当真到来,少不了生顿闷气,于是也就应了声“是”。
而那位施了金蝉脱壳之计的明策明大人,此刻已是褪去朝服换上便衣,孤身一人马不停蹄飞驰在荆州城外。跑出十几里路,正好在一座山前,便下了马,将马沿着大路放走后,竟是一头扎进了山林里,往深山去了。
这一带的山深林密,地势险峻,明策并非习武之人,走在这样的山林里的确费了不少力气,好在他事前曾查阅地形,前方不远处正有一处村落,否则他定不会将行程定于此地,此行也就失了目的。
那村子名唤“小陆村”,分明是青天白日,村中却没有鸡鸣犬吠,更无人声,明策行在村中的土路上,只觉死一般的沉寂,不由心生疑惑。按理说朝廷赈粮赈银皆已发放,就算此地地处偏僻,也应该领到钱粮才是,怎会如此?虽说他此番转道偏僻山村,为的就是能真正体察这里的民生疾苦,但他并不希望真有什么冤情祸事发生。
正行走之间,眼前忽然多了一片坟茔,有个年轻女子正在那里烧纸恸哭,听声音甚是悲痛。明策想要上前询问,却又碍于男女授受不亲的古礼,怕是有所唐突,便捡起被风吹开的几张烧纸,以此为由上前道:“姑娘,这里还有几张。”
那女子止住悲声,抬头瞧了他一眼,见是位眉清目秀的先生,便放下戒心接过纸去,归入堆中烧了。明策顺势搭讪问道:“敢问姑娘何事啼哭?”
女子再度流下泪来:“偌大的村子,如今只剩下我一人,怎么能不哭?”
“这村子究竟发生了何事?”
女子拭去眼泪,勉强抚平心绪:“我叫陆芹娘,这半年来天下大旱,我们村子在深山里,本就靠山吃饭,没了水,大山贫瘠起来,我们也难活下去。但是前些日子听说皇上拨下来粮食和钱财,说要发给我们百姓好渡过难关,我们村中的青壮年就入城去领粮食了,谁料想……钱粮没领到,还只剩了尸首被送回来。”说到此又是痛泪如梭。
“竟有此事?!”饶是平日待人接物都温文尔雅的明策,此刻心中也顿生愤恨,“陆姑娘,可是那州衙的贪官污吏私吞赈灾钱粮,狐假虎威仗势欺人?!”
“不是衙门,是荆南王府的人。”
明策一怔,喃喃道:“荆南王……竟然是他?”
“那些乡亲正是去荆南王府讨要说法,被他们的人活活打死了!”芹娘声声血泪,“之后那王爷又看上了我年轻貌美,要强占我为妾,我不从,弃家出逃,最近才听人说起,那个人面兽心的畜生竟屠尽我全村的村民……”
明策望着眼前这一片陆姓坟茔,握紧袖中双拳,声音低沉:“所以,姑娘此番是回来祭奠他们的?”
“是。但我没想到,王府竟派了人日夜在村里守着,昨日若非那四位义士把我救下,又出资帮我置办这些东西,只怕我此刻连祭拜都不能了……”
“义士?”明策眉心稍展,“在下倒是想结识下这四位侠肝义胆的朋友。”
“先生想必也是仗义之人,”芹娘收拾一下东西后起身作福,“那四位义士正在我家中歇息,如果先生不嫌弃,也请一同去吧。”
“如此甚好,劳烦姑娘带路。”
芹娘带着明策行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才停下脚步。虽说天灾不断,小陆村又地处偏僻,但明策在外仔细观察,眼前的院子极大,一正一偏两间房子,俱是用砖石垒砌,顶子盖了一层茅草,似乎还是不错。
“这里就是我家了,先生请进吧。”
“好,有劳了。”
明策又四下看了一下后,抬手缓缓推开了正屋的屋门,入目便是正围着木桌饮茶的四个人影。其中一人文生打扮,虽然颔下留着短须,应比自己年长些,却是一身正气袭人,令人不可逼视;与之对坐的年轻人像是二十出头的年纪,生的剑眉星目,俊朗无双,身旁有宝剑静立,更像是个行走江湖的侠客;另外两人均是身材魁梧,一袭劲衣,腰间各配长刀,想来应是护卫侍从。
明策冲四人做了一揖:“在下明策,陆姑娘说有四位侠肝义胆的壮士,策不胜欣喜,愿与之结交,相比四位便是了。”
千年过去,不但样子没什么变化,连这身上的渥然玉质也……
晁杞盯着他怔了好久,连昕手一松,茶杯跌在地上,摔得粉碎。芹娘被吓了一跳,明策有些疑惑的瞧着两人:“二位……”
擎宇赶紧起来腾出自己的地方,又把十分没有眼力见的擎苍也拉起来,退到连昕后面收拾一下地上的碎片。晁杞率先回过神,打着圆场:“在下晁杞,那是连子鸿连大侠,身后是擎宇擎苍兄弟。兄台气质超然,故而我与子鸿兄一时失态,抱歉,请坐吧。”
见明策仍是一脸疑惑,连昕沉吟片刻,冲芹娘一笑:“陆姑娘,你申冤的时候到了。”
芹娘一怔:“连大侠的意思,我有点不明白。”
“意思就是,你是时候向你身边这位先生申冤了。”目光移到明策身上,眼尾含笑,“他一个人,堪比千军万马。”
“真的?”芹娘半信半疑的看向明策,“先生您……”
明策也是微讶:“连大侠何以得知策的身份?”
连昕示意明策坐下来,又斟上一杯茶递过去:“早就听闻圣上擢监察使明策大人为按察使,前往荆广之地代天巡狩,前不久,我与晁杞先生也碰巧在京城远远瞧过明大人,这才能确定大人的身份。所以方才大人自报家门,我与晁杞先生才会有所失态。”
晁杞心中暗自赞叹,天尊他老人家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既不动声色圆了方才的失态之事,又合情合理的点出明策身份,当真是滴水不漏无懈可击。
而芹娘一听此言,赶紧提裙下跪,哀哀上告:“求明大人为我们小陆村申冤,将凶手绳之以法,还我们一个公道啊!”
“陆姑娘快起来!”明策赶忙将芹娘拉起,声音却猛地一沉,“只是那荆南王毕竟非是泛泛……”
见他有所顾虑,晁杞不由问道:“敢问大人,荆南王是何来历?”
“初代荆南王本是当朝开国元勋,因替太祖皇帝平定荆广一代立有大功,被太祖钦封荆南王,世袭罔替。如今在位的这位名唤史历勋,已是第三代荆南王,少时曾做过当朝圣上的伴读,所以圣上待他亲如兄弟。”明策顿了顿,“之前我在京为官时,便听闻他依靠祖荫和皇上的宠爱,在此横行霸道,只是未曾想到竟至如此地步……”
连昕饮了口茶:“这荆南王来头如此大,看大人的意思,是不想办他了。”一旁的芹娘顿时神情急切。
“连大侠不必对我使激将法。”明策眼一凛,“策蒙圣上恩宠有加,不次拔擢,倘若策不能在此为圣上分忧,拔出此等朝廷毒瘤,则上辜天恩,下负义理,从此还有何面目入朝为官?!”
“明大人果然不负清正之名。”晁杞语气一转,“但明大人虽领便宜行事圣旨,遇事可便宜行事,身为执法之人却需讲求证据,若无证据便查办于他,无异于知法犯法,动用私刑,何况此案针对的是朝廷勋爵荆南王,更需罪证确凿。”
明策有些讶异:“晁杞先生似乎对官场之道了解甚深,这有些出乎策的意料了。”
晁杞却并不回应,只是一笑带过。
“的确需要搜查他的罪证,”见他不愿多少,明策也不逼问,自顾自说着,“但如今饿殍满地,若不及时查办于他,开仓放粮,只怕会有更多无辜百姓丧命。”
“而且荆南王势力庞大,荆州想必各处都有他的耳目,一旦明大人带着陆姑娘这名重要的人证入城,他定然不会坐以待毙。以他飞扬跋扈的性格,难免不会做出什么极端之事。”连昕上下打量明策一番,“大人也是好胆量,一介文人,竟敢孤身单骑行走在外,就不怕有什么万一吗?”
明策一笑:“带着大批随从,实在太过扎眼,既然是要微服体察民情,自然是要做一个平民百姓的。”
“但凡事终究要以防万一。”连昕顿了顿,又饮了口茶,“待会儿我们几人收拾收拾,一起入城吧,一来保护明大人和陆姑娘安全,二来……今夜,我要夜探荆南王府。”
“连大侠,你……”
“明大人请放心,连某虽是个江湖人,却也读过几本书,断不至动用私刑。”连昕莞尔笑道,“大人不觉得,这是查找证据最快的方法吗?”
虽然在下界不能轻易动用神力,但既然是他二师兄的事,他连昕便管定了。而且千年以来,天帝第一次允他下界去寻他二师兄东方筠的转世,他大发善心的背后,绝不会是毫无缘由。唯一有可能与之相关的原因,便是——魔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