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东升,又是崭新的一天。金色朝霞洒满宫阙,月神眯起眼睛怅望天际,可惜再没有英姿勃发的影子飞速掠过她碧青的眼眸。日神死了,太阳还是照常升起。她凄然一笑,手指顺着冰冷的铠甲缓缓滑落。
“回来了?累不累?”清冷的婵娟宫门口,芹芝伫立迎候。他早就察觉月神每晚偷溜出去履行曾经的职责。没有独角兽驱策,没有月兔陪伴,她划空而过的身影显得那么单薄寂寞。他没有劝阻也没有同行,因为知道月神有月神的骄傲,也有月神的执著。如果这样做能让她少一些难过,那便是好的。
月神的确累了,可再累也不至于抱着他那么久都不放开。不,不止是疲惫……
她的肩膀在颤抖,炽热的泪水浸湿衣衫,指尖的力度逐渐加强。他肩背一阵酸痛,却将她抱得更紧。
“后悔吗?独留人间,没有随父母隐退虚空界……”良久,芹芝温和耳语。
“不!有你在,什么都好……”月神将头枕在他肩上,绽放出满足的笑容。不合时宜的桂香飘来,芹芝正笑道该酿些桂酒,月神忽然示意他住声。
“师父……师父……”
幻听吗?月神迟疑地看向芹芝。芹芝侧耳倾听,却什么也没听到,本想轻描淡写调侃她多疑,可看那紧张兮兮的样子就明白不弄清楚不会死心,索性拉起她就往外走。
日已高悬,穿过浓密云层,才听到齐寰焦急的叫喊。
“师父,那位姑娘不见了!”找了两个时辰、急了两个时辰、慌了两个时辰、喊了两个时辰,师父终于来了!齐寰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哑然失声。
“什么姑娘?你还叫她姑娘?!”月神吃了一惊,一把拽起不知所措的齐寰,又急忙松开手。
芹芝也很惊讶,不过强作镇定,一掌推在月神背心。绵劲的内息汩汩注入,将翻涌冲荡的血气导引发散,月神却怎么都平静不下来。
是啊,子晴性格懦弱,连番变故之下势必难以承受。她没有和齐寰言归于好,也没有重新开始,而是选择守口如瓶不辞而别。当芹芝看到樱树枝头悬挂的恒心石坠,不祥的预感更加强烈了。
“她能去哪儿?!该不会已经……”宝鉴中空无一物,天大地大,子晴消失得无影无踪。月神抓着芹芝的袍袖,眼中几乎要冒出火来。
“师父,请您告诉我她是谁、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
他们这才注意到一直默默跟随的齐寰。
不对劲,所有的一切都不对劲。二位身份尊贵法力高强的师父居然方寸大乱,自己此刻的焦虑也并非全因没能完成师父们交托的事情。相处几日,他心里既平静又欢喜,注视着她的一颦一笑,满足感和踏实感就油然而生。他是发自心底地想要照顾她、守护她,这不是任务,无关同情,更像是久违的履约。
“寰儿,你和她……曾经有过很不愉快的过往……你知道了反倒伤心……”月神明白子晴的心思,移开视线缄默不语,芹芝也委婉地劝了几句。
“师父,我想知道!想要记起!就算痛彻心扉,也好过混沌遗忘!”他的眼眸如此明亮,目光如此坚定,不知怎的,月神从中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是啊,过去是不应抹杀的,无论欢愉还是痛苦、荣耀还是卑微、光彩还是阴暗,只要活着就有机会弥补挽救!就算无可救药总还可以铭记警醒,让自己变成更好更完美的存在。
芹芝是她的依靠,那么齐寰,也许是子晴的救赎!
“你要救人我帮你。请告诉我该怎么做!”跳下披云,子晴穿过一众妖魔径直走向暮梏,毫无惧色也并无敌意。
“哦?良心发现想做好人了?”暮梏带着惯有的冷笑一边绕着她踱步一边戏谑道:“你想救谁?月神药神还是死了的冥神?抑或是那又痴又傻的蛮小子?帮我?呵!说的真好听!”
“是你一直想救的人!应该是你的爱人吧?”她眼中泛起忧郁怜悯的泪光,没有躲开他气急败坏的攻击。他的手紧紧卡住她的咽喉,她还是不反抗不挣扎。
“不许你提她!”暮梏眼中忽然腾起幽冥赤焰。
刹那间物换星移,妖魔不见了,祭坛不见了,恶鬼不见了,尸骸不见了,深邃洞窟唯余他和她两人。
他的力道在加强,子晴努力压抑着自救的本能,生怕一不留神内力冲撞震伤了他。她的气息越来越紧,意识也越来越模糊。
扭曲而悲哀的表情,他心底的那个女子仍笑靥如花,忽然那女子变成了她的样子,竹篱草舍也化作红枫碧水……
她笑了,觉得就算这样死了也好,至少深深爱过的这个人心里是有她的,不管嘴上承不承认。
手,松开了。
子晴后退两步,冰蓝的眼眸中泪水溢出,视线重回清晰。她轻轻说道:“对不起,我骗了你……玉像还在,完好无损……”
暮梏双目一耸,子晴垂首赧言:“有一瞬我是想亲手击碎那玉像。可你的错不应由旁人承担,何况是那样面容和善的女子,一定不是坏人……”
“你知道什么?!”暮梏转过身去,颓然坐下。
为什么?仅凭一面之缘、一念之仁就妄下判断,然后无怨无悔至死不渝地执行,这是你们云妖族女子血脉相承的传统吗?!真是愚蠢至极可笑至极!不过正因如此才有一线生机不是吗?!
“告诉我如何才能救她……”子晴绕过石桌,俯身蹲在他面前。果然,这样仰视的角度下、这样昏暗的光影中,他又回到了我熟悉的模样。只是那时他总是强颜欢笑,现在话已说开、事已挑明,也就用不着伪装。烦恼也好,怀念也好,还有悔恨自责与痛不欲生,统统展现在我面前。这个人,终于完整了、真实了……
“你真的愿意救她?不惜任何代价?”他的目光空洞绝望。沉淀了太多沧桑巨变,也承载了太多悲欢离合,除了心爱的女子,没有什么能拨动他麻木的神经,荡起他心灵的涟漪。
“是!”子晴点着头。她笑了,笑得那么释然那么勇敢,也那么平和那么满足。
怎么笑得出来呢?!刚刚一瞬对视,你应该已经知道这是一命换一命的赌局……
“我已生无可恋,留在世间也是隐患和多余,不如成全你,就算稍稍弥补我犯下的过失。”明眸着光,梨涡绽放,莞尔轻道,诚意绵绵:“你是伤过我的心,不过我早已不再怨恨,反倒要谢谢你当年教会我什么是爱、什么是情。至少你我在一起的时候,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你没有立下杀手,还对我呵护备至。后来种种,你有你的立场和无奈,否则我师父和师兄定无生路。抱歉,我不该用那样残忍的方式报复你,你们的爱值得尊崇,是我唐突了……”说毕款款下拜。
暮梏将她扶起,目光是从未有过的真挚和感激。不过他摇摇头,无奈叹道:“你不怨我我很是感激。只是我的妻子寂灭已久,再无回生可能,辜负你一番好意了……”
“怎么会?!”子晴眼中的哀恸不下于他,甚至在他落泪之前她就抑制不住地哭起来。
他张开双臂将她拥入怀中,缓缓说道:“我的妻子名唤青萝,也是云妖族女,算起来你该叫她一声‘姨母’。她救了被天神重创逃遁人间的我,又为了我不惜与族人决裂、远走异乡。我们在云海彤崖有过一段短暂却美好的日子,还有了一个女儿。可人算不如天算,我们的孩子天生异质,脆弱不堪,连呼吸都要靠法术维系,随时可能夭折……
“孩子成了我们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我不知道在我遍寻良方、苦思秘术的时候,青萝竟偷偷设下死局。云妖族灵力强大,唯有族长拥有,只可继承无法修炼。我根本无法想象善良如她、心软如她、慈悲如她,竟爱女心切不择手段,将大仇人天帝洺崖引向自己族人的藏身之所!洺崖果然狠辣,将云妖族一手诛灭。就在同时,守在云端隐身静候的青萝也自尽而亡……
“不过她算漏了,救命的灵力并没有如愿注入我们的孩子体内,而是全部留给了你的母亲——一个仇家天神与庸碌妖女的结晶!在梦里,青萝哭了,哭得那么凄惨那么悲凉。她说她终于明白父亲的苦心。天帝无情,绝不容云妖族偷生。我纵然是邪魔外道,只要能护她爱他就值得信赖、可以托付!云妖是想成全我们,所以才狠心逐她出门!是我们命运不济,救不了自己的孩儿……
“她让我不要报仇,不要怨恨,也莫再强求,好好修炼好好生活。我没听她的,花了五千年殚精竭虑筹谋策划,终于挑起仙魔两界的浩大战役,就是为了杀你母亲!摇身一变飞上枝头的云妖后裔!我几乎就要成功,终究还是棋差一招功亏一篑,败给了潮崖王那个不惜性命悍然守护的傻瓜……
“那之后我的力量更加衰微,青萝布下的守护结界也即将幻灭,不得已我取出孩子的魂魄封入寒天玉残片,亲手火化了她小小的躯体……”锥心之痛,痛彻心扉。暮梏,不,酌心,他此刻只是个痛失妻女的可怜男子,再没有上古芒妖的戾气与傲气。
“寒天玉?”子晴侧头冥思。
“寒天玉是稀世灵石,有贮魂回生之力。你母亲当年就孕化于寒天玉内,幸得她出生之际青萝伺机吸取了一块残片,我才能保住孩儿性命。后来我蛰伏人间,唯有静待。你母亲流落凡尘时我曾百般算计,不过她吉人天相,加上冥神保佑,一一化险为夷。我是该向你道一声‘抱歉’!”
子晴蹙眉摇手,酌心继续说道:“又等了若干年,就在澄江堤岸,素雪激战汐崖、救赎紫玉、重启天门、力竭而死。我高擎宝玉,那光束却再一次偏离了预想。当时我百思莫解,后来机缘巧合看到背负寒天玉降落冥府的小仙,本想孤注一掷盗走灵石重铸女儿真身,没料到跟踪冥神竟发现了你!于是我冒险现身游说冥神,他居然信了!不仅将我送到你身边,还一步步暗中相助。我也如愿盗出灵石雕成玉像注入魂魄,就等……”他的声音低下去,目光也移开了。
“放心吧,这次,一定成功……”子晴握着他的手坚定又轻松地说。
“你不怕吗?”暮梏的眉神经质地跳了一下。
“怕,可我更怕这样毫无意义只会伤人地活着!”
“是嘛……是嘛……”他反复思量着她的话,过了许久忽然说道:“我也不会让你白白牺牲!”
“雪儿,你若在天有灵就快快告诉我子晴去了哪里……”看着月神急切又虔诚的表情,芹芝真是哭笑不得。
他上前拉起她,也拂去她额角悄然停驻的樱花残瓣,款款劝道:“莫要心焦,明玦和玄朗都在尽力找寻。还有齐寰,他的心封在恒心石中汲取了子晴的灵力,肯定会感应到……”
“你说……我们是不是错了……”月神敷衍地点了头,看着素雪空洞木然的玉像怅惘落泪。
“如果寰儿不知道过去的事,留在这里安心修炼,无伤无患,无悲无怨……如果晴儿没查出自己的身世,也就不会有那么大的压力和自责……不,是我不该逼她……”她紧紧抓着芹芝的手臂,哽咽着,仙印攒蹙,月光黯淡。
“我们不该找到她教导她让她重铸通衢结界?还是说素雪不该告诉你有子晴的存在任她孤苦飘零自生自灭?我呢?我也不该同意她留下这个孩子……”他托起她的下巴,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郑重说道:“嫱儿,为过去所困纠结痛苦可不像你啊!往昔历历,谁又能未卜先知防微杜渐呢?我们都做了自以为正确的决定,都算不得错。你想想如果我们不管不顾,子晴早已丧命渔村、横死山寨!”
“可我还是没教好她,现在也救不了她……”月神挣开他的手,痛苦地摇头。
“子晴有她的命,你我都左右不了。她的抉择,只要自己无怨无悔就好!你尽力了,对得起子晴也对得起素雪,莫再自责!”他知道任何的劝慰都苍白无力,只能展开双臂给月神一个温暖的拥抱,打骂发泄也好,默默流泪也好,希望稍减她心头苦痛。
“月神大人、药神大人!”披云飞奔而来,迫不及待抖出耳中音信。
“我们没能找到子晴,却发现了一尊酷似素雪公主的寒天玉像!”明玦的声音有些沙哑,披云肋部亦有伤痕。芹芝看了月神一眼,在她严肃的默许下翻身跨上披云,跃入了变幻莫测的浓密乌云。
月神冷峻的目光落在身后木然静立的玉像。她握着它的手坐在石凳上,一边思索一边等待。桂花谢了,夕阳落了,热了三次的药又冷了。茯苓和沉香嘀咕了两句,终于还是一同近前请月神回屋歇息。月神立起身,刚踏上婵娟宫正殿的玉阶,忽然下界一个炸雷,她的瞳孔骤然凝缩,凤目圆睁,眉锋入鬓,闪电般决然遁入夜空。
她的心突突直跳,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狂风冷雨裹挟着霹雳冰雹从四面八方袭来,夜行袍是暖的,令她更加急切地想要立即见到芹芝。不过披云的气息被吹乱了,重伤未愈的月神元神不稳,开启天目看到的影像时断时续,害她犹疑兜转白费许多工夫。
重心骤然下坠,她意识到刚刚穿过界门。人间正是肃杀寒冬,落在夜行袍上的不再是雨滴,而是洁净雪花。
漫天飞雪之下,亦幻亦真的芹芝合袖伫立,从容微笑。月神也笑了,一边笑一边摇头,心里想着如此要紧的时候居然看到这么没出息的幻影,实在有失战神脸面。
“嫱儿!”“幻视”招手,“幻听”入耳,她惊得一个急转,第一反应就是捂脸逃开。芹芝默契地踏足飞身截住去路,指着她绯红的面颊摇头叹道:“就知道你不会安心等着!”月神自知勉强,却依然嗔目傲视,倔强地紧咬双唇。
“走吧,我带你去看看!”芹芝收敛笑容,拉她向北疾飞。
“你看过了?”
“嗯。在冥府救你的时候我就见过那玉像,只是当时未及细看。”
“真是素雪的?!”
“说不好……你看见就知道了……”
掠过激战正酣的沙场、死气沉沉的城镇、一片萧索的林地,前方终于出现直通地心的山口。
“快到了,还受得住吗?”芹芝没再说留下之类的话,而是为她重新裹好夜行袍。
“放心!”月神目光坚决,仙印浮现。芹芝点点头将她搂紧,沉息蓄力,加快飞升,纵贯云霄,在几乎触及界门的高度掉头下坠,速度快到令人窒息。月神会意地祭出太阴戟,二人合力骤降,化作一道白光钻入了巨大山口。
从极寒到极热,从土层到岩层,从天峦到地脉,被芹芝唤醒时,月神只是喘息着冷笑:“藏得可真隐秘!”
玉像玲珑,眉目清秀,仪态温婉,连眉心印痕都是水滴,乍看之下的确酷似素雪。
“你觉得如何?”她看向芹芝,芹芝缓缓摇头。
“原因呢?”
“我只感觉这玉像和那一尊神态大相径庭。那一尊目光沉静,大有阅遍沧桑、看破红尘的悲悯忧戚,又显得无怨无悔坚毅决绝,至柔至刚,至情至性。这座却更像是邻家秀女,单纯亲善,温婉有余魄力不足,应该是没有经历过翻天恶战、永世浮沉的。”
月神点点头深表赞同,又指着玉像胸口说道:“而且这里封存的精魂颜色比素雪的驳杂,一直游走尚不稳定,应该是个十分年轻的女子。”
“你是说这是子晴?!”芹芝和明玦齐声惊呼。
的确,从容貌来看这尊玉像也年轻得多,更像是十几岁的花季少女。算起来紫玉初识素雪在仙魔鏖战,那时素雪已然长大成熟、身经百战,他爱的素雪只会是月宫玉像的模样。而且论血统,子晴是神妖之女与魔心元神的孩子,邪魅之气定然比素雪严重。
“寒天玉……”明玦敏锐地分析道:“素雪公主寂灭时陨星坠地,我和玄朗共寻得两方寒天玉,都送去了冥府。冥神大人被救回时重伤昏迷,刚醒来就急着打造玉像。”
“这就对了,我在冥府见过这两尊玉像,分别安置在不同的密室。”
“原来紫玉当年救下子晴时就知道了她的身份,所以早作筹谋给她留了后路!”芹芝很是欣慰。月神也在笑,只是眼中仍有习惯性的疑虑不安。
掐指一算已是深夜,四人分别端坐入定,稍作调息。
不知怎的,月神始终心绪不宁,过去的片段错乱闪现,尤其是素雪和子晴的笑颜。冰蓝眼眸映照天宇,哪里不对,肯定是有哪里不对……
岩浆泡忽然在脚下破裂,滚烫的液体飞溅迸散。月神蓦地睁开双眼,惊呼一声:“我们都错了!”
“这两尊玉像的雕工并不相同。月宫之作是浑厚掌力劈凿融凝所成,这一尊纯以凡间工具雕琢打磨,是齐寰的手艺!从木雕竹雕到石雕冰雕,他送给雪儿送给我们那么多小玩意儿,怪不得我觉得这玉像这般眼熟!而且如此传神的雕工,唯有以心为目、以情观照可为!”
芹芝也赫然醒悟,不禁双拳紧握、脊背发寒,皱眉言道:“那时间就不对了!素雪死后寰儿一直陪着你我,又陪着子晴,后来他们在楚都行事,一切都被酌心控制,受创失心记忆全无,就不可能……他、他是酌心的人!”
“我们都上当了!那次击伤你的火球是失传已久的擂炀盾,是上古火神的至高秘技!仙魔之战时火神曾经中伏被囚,酌心与天父谈判,要他以人界作为交换。父亲不允,火神遇害,此事鲜有人知。如今想来火神含恨而终,为报复父亲薄情寡义透露秘技也是可能的!”
“那玉像呢?与子晴和寰儿都没关系吗?”
“玉像确是寰儿做的,而且方才说过,所雕之人必与他关系紧密……”
“哦?猜到了呀?不愧是月神!”
暮梏尖锐的笑声响彻石穴,月神厉目腾身,仗戟直刺,却从半空跌落下来……